年关的炮仗碎屑,还卡在白鹿滩的泥缝里,没被春风吹干净。柳树顶上,却已悄悄地冒出了一层米粒大小的嫩黄,像一层淡淡的烟。这是一个离别的时节,也是一个播种希望的时节。
白煜田中了举,按朝廷的规矩,就要在开春解冻后,动身前往京城,赶考三年一届的春闱会试。这不光是他白煜田一个人的功名,更是白鹿滩这片新土上,长出的第一棵能往上够着的苗子,牵动着全村人的心。
走的那天,天还是墨蓝色的,星星还没睡醒。白家的院子里,却早已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乡邻们像是约好了似的,谁也没睡懒觉,一个个手里都提着东西,把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没有锣鼓,也没有鞭炮,只有一种压抑着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说话声,混杂着牲口嚼料的“吧嗒”声,形成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沉甸甸的送别氛围。
王老汉挤在最前面,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布袋洗得发白,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他把布袋硬塞到正在往车上装行李的白承业手里,粗声大气地说:“承业,拿着!这是我让你婶子连夜烙的柿饼,掺了黑芝麻,瓷实,顶饿!让你爹路上饿了,垫吧垫吧。京城路远,可不敢饿着肚子赶路,伤了元气,到了考场上,手都提不起笔!”
李二婶则从人群后面,颤颤巍巍地捧过来一个用蓝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裹。她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双千层底布鞋。那鞋底,是用旧布打了浆,一层层粘起来,再用纳鞋的麻绳,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厚得像块木板,针脚细得像是拿尺子比着量过一样。
“白先生是金贵人,脚上可不能亏待了。”她把鞋递给白煜田的媳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没啥拿得出手的,就会做点针线活。这鞋底厚,耐磨,穿着赶远路,脚板心不受罪。”
互助会的几位理事,更是凑到白煜田跟前,将一个用红纸包着的东西,郑重地塞到他手里。白煜田打开一看,是二十两碎银子,还有一些散碎的铜钱,用麻绳串着。
“先生,这是会里十几户人家,东家凑三百,西家凑五百,给您凑的路费。”领头的乡邻说,“咱们庄稼人,没啥大本事,也知道‘穷家富路’的道理。您这一路上,打尖住店,买点笔墨纸砚,哪样都得花钱。您只管安心去考,家里的春耕,还有渠堤的修补,有我们大伙儿在,误不了事!”
白煜田捧着那包还带着各家体温的银钱,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发酸。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质朴的、被岁月刻满了沟壑的脸,看着他们那充满期盼和信赖的眼神,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最后,他没有推辞,只是将那包银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对着在场的所有乡邻,深深地、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各位乡亲的心意,我白煜田,记在心里了。家里的事,就拜托各位了。等我回来,再跟大伙儿,喝庆功的酒!”
就在他准备上车的时候,一个瘦小的人影,像条泥鳅,从大人的腿缝里挤了出来。是鹿显宗。他今年九岁了,因为常在学堂里读书,身上比同龄的野孩子多了几分干净和斯文,但眉宇间,还是那股子怯生生的模样。
他跑到马车前,仰着通红的小脸,看着高高在上的白煜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双手捧着,高高地举了起来。
“白……白爷爷……”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清晰地传到了白煜田的耳朵里。“这是……这是我自己晒的红枣。我娘说,红枣补气血,您路上……路上吃,就不累了。”
白煜田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那双在晨光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探出身子,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鹿显宗的头,那孩子的头发,细细软软的。
“显宗真乖,是个好孩子。”白煜田接过那个还带着孩子体温的布包,声音格外温和,“在家好好跟周先生读书,等我回来,检查你的功课,教你写大字。”
鹿显宗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两颗小星星落了进去。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用麦芽糖做成的糖块,也塞到白煜田手里:“这个也给您,甜的,吃了心里就不苦了。”
白煜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把那颗小小的糖块攥在手心,那份来自孩子的纯真,比任何送行的言语,都更让他动容。
“好,白爷爷收下了。”
马车终于缓缓地启动了。车轮碾过清晨的薄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白煜田坐在车上,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几十道目光,像一根根温暖的线,一直牵着他,直到马车拐过村口的老槐树,再也看不见。
鹿家大院的门,自始至终,都像一只紧闭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直到送行的马车,彻底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鹿三位那张苍老而阴沉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他望着空荡荡的官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快意,嘴角也慢慢地浮起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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