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白鹿滩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水汽的干尸。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那股子要把人烤化的热浪就又贴着地皮漫了上来。白家族人宿在简陋的窝棚里,嘴唇都起了干皮,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连咽口唾沫都觉得费劲。
昨夜的对峙,以鹿家那几个壮汉骂骂咧咧地退走告终。他们没动手,白家也没吃亏,可那股子悬在头顶的威胁,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让每个人都睡不安稳。更要命的,是水。从京城带来的几大桶水,经过一夜三十多口人的消耗,已经见了底。
天一亮,白煜田就把次子白承业叫到了跟前。承业今年十五,正是半大孩子蹿个头的年纪,肩膀已经有了几分宽厚,只是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承业,你带上桶,去村口那眼老井,给大伙儿挑几担水回来。记住,见人客气些,别跟人起争执。”白煜田把一副崭新的扁担和两只木桶递给儿子,沉声叮嘱道。
“爹,我晓得了。”白承业应了一声,接过扁担,把空桶往肩上一搭,扁担深深地嵌进他尚显稚嫩的肉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迈开步子就往村口走去。
那口老井离滩地不远,就在白鹿村的村头,井口用青石砌着,被岁月和井绳磨出了一道道光滑的凹痕。井旁的皂角树下,已经有几个鹿家的雇工在排队打水,他们看见白承业这个生面孔,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不善。
白承业没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到井边,放下木桶,将井绳拴好,正要往井里放。
“哎!你,站住!”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伸手拦住了他,手里的扁担横在他胸前。“你是哪家的娃?这井是俺们鹿老爷自家出钱挖的,也是你能用的?”
白承业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腰杆:“井是公用的,咋就成了你鹿家的?”
那汉子“嘿”地冷笑一声,用扁担头戳了戳白承业的胸口:“公用的?你睁开你那俩狗眼看看,这井台占的是谁家的地?告诉你,想用水,行啊,拿半袋麦子来换一担水。这是俺们鹿老爷定的规矩。”
“半袋麦子换一担水?你们这是抢!”白承业年轻气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抢?就抢你了,咋的?”另一个雇工也围了上来,手里摇着井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没麦子就滚,别耽误俺们打水。”
几个汉子把井口围得严严实实,白承业孤身一人,知道再争下去也讨不到好,只会吃眼前亏。他咬了咬牙,把心里的火气强压下去,重新挑起空荡荡的木桶,转身就走。那两只空桶随着他的步子“哐当、哐当”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回到滩地,白承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白煜田说了。族人们一听,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后生抄起家伙就要去找鹿家理论,被白煜田一声喝住。
“都给我放下!跟几个下人置气,有球的本事!”白煜田的脸沉得像阴天,他在窝棚前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停下来,目光扫过一张张焦渴而愤怒的脸。“这井水,咱不喝了。渭河离这儿不过二里地,虽远了些,但水管够,还不要咱一粒麦子。承安,你组织人手,多带些家伙,咱去渭河挑水!”
白承安应了一声,立刻招呼起族里的青壮年,带上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浩浩荡荡地往渭河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没多远,一个在田埂上修农具的老汉就悄悄跟了上来,他手里攥着两个旧陶罐,神色有些慌张。老汉姓王,是邻村的,在这儿租了鹿家几分薄田。
“后生,后生,等一下。”王老汉追上白承业,把手里的两个陶罐塞到他怀里,压低了声音说:“这水你们先喝着,解解渴。鹿家那帮人,不好惹。”
白承业捧着沉甸甸的陶罐,有些不解。
王老汉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说:“不瞒你们说,去年天旱,俺也去那井上挑水,也被他们拦了。俺家老婆子病着,等水救命,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送了半袋子麦子,才让俺打了两担水。你们是外乡来的,别跟他们硬碰,划不来。”
说完,王老汉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家地里去了,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白承业捧着那两个陶罐,心里五味杂陈。他把水递给身后的族人,众人默默地传着喝,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扁担的吱呀声,在通往渭河的土路上延伸。
白家几十号人去渭河挑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鹿家大院。
鹿三位正坐在自家院里的葡萄架下喝着浓茶,听完管家的回禀,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对身边正在擦拭算盘的儿子鹿承祖说:“让他们挑,渭河离这儿来回四里地,一天能挑几趟?不出十天,一个个腿肚子转筋,肯定得哭着喊着来求我。”
鹿承祖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道:“爹,就这么让他们舒坦了?”
“舒坦?”鹿三位把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脆响。“我让他们连水都喝不安生。”他转头对管家吩咐道:“你现在就去村里挨家挨户给我传话,跟那些小门小户都说清楚了,谁要是敢帮白家挑一担水,送一碗汤,以后就甭想从咱鹿家借一粒粮食,租一分地!”
管家点头哈腰地应下:“得嘞,老爷,我这就去办。”
鹿三位重新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着院外那轮毒日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要让整个白鹿村的人都看看,在这片土地上,究竟是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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