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福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精瘦的脸,看不清表情。窑洞里传来砖块碰撞的闷响,拉砖的排车吱呀吱呀地从旁边经过。时间在焦灼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吴建军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一点点往下沉。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刘万福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吴建军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算计,有犹疑,但最终,似乎被一种更朴素的信任压了下去。
“唉!”刘万福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行吧,建军!冲你这个人,冲你这份实在劲儿!这砖,你先拉走!”
吴建军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过,”刘万福话锋一转,神情严肃,“空口无凭。咱得立个字据!一万块青砖,按现价算,钱数写清楚。你今年在窑上的工钱,我按月扣,扣足砖钱为止!年底要是还不够,你得想办法给我补上!丑话说前头,要是……要是中间有啥变故,这砖钱,我刘万福可认字据不认人!”他的语气带着生意人最后的谨慎。
“中!中!立字据!应该的!”吴建军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连声答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你放心,刘老板!我吴建军说话算话!砸锅卖铁,年底也给你清账!”
当天下午,一张摁着鲜红手印的欠条,郑重地交到了刘万福手里。吴建军拿着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提砖凭证”,脚步轻快地走出窑厂,感觉初春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消息传回吴家小院,李秀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长长舒了一口气,立刻开始张罗拉砖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吴家那辆饱经风霜的排车,就被吴建军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车胎打了气,车轴上了油。他套上那件最破旧的、磨得发亮的棉袄,把套绳紧紧勒在肩上。李秀云和吴普同也早早起来,准备跟着一起去帮忙。
“妈,我也去!”吴小梅也穿好了衣服。
“你在家看着家宝,帮着喂喂鸡。”李秀云吩咐道,“拉砖是力气活,人多也站不开。”
吴普同默默地把自己的旧棉手套递给父亲,吴建军摆摆手:“你戴着,搬砖磨手。”
一家人沉默地出发了。清晨的寒气依旧刺骨,排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村中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吴普同跟在车旁,看着父亲拉着空车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那张欠条,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了父亲肩头,也压在了全家人的心上。
窑厂门口已经排起了队。看到吴建军拿着那张特殊的“凭证”直接找刘万福点砖,不少等着的村民都投来惊讶和探究的目光。刘万福亲自拿着账本和算盘过来,指挥着两个窑工给吴建军装车。
“一万块,青砖,数准了!”刘万福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进周围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公示的意味。
沉重的、带着窑火余温和泥土腥气的青砖,一块接一块,被窑工搬上排车。吴普同和母亲李秀云也赶紧上前帮忙。青砖入手冰凉,棱角分明,分量极沉。吴普同搬起几块,手臂就有些发酸。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砖在车斗里码放整齐,尽量不留缝隙,增加装载量。
排车像一头饥饿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青砖。车胎在重压下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车斗渐渐满了,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吴建军试着拉了拉套绳,排车纹丝不动。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再次把套绳死死勒进肩窝,身体前倾,双脚如同生根般蹬住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嘿——!”
沉重的排车,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了一寸!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吴普同和母亲赶紧跑到车后,用尽全身力气推着。车轮每滚动一圈,都像是在与大地进行一场艰苦的角力。车上的砖垛随着颠簸微微摇晃,看得人心惊肉跳。
从窑厂到村西北角的新宅基地,不过两里多地。可拉着这几百块砖的排车,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吴建军的破棉袄后背,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白气。他的喘息声粗重得像拉破的风箱,每一步踏下,都在冻土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湿痕的脚印。吴普同在车后推得手臂发麻,腰背酸痛,冰冷的砖屑沾满了手套和袖口。他抬头看着父亲那因极度用力而绷紧、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那被沉重套绳深深勒进棉袄的痕迹,仿佛能听到父亲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背影,比拉土时更佝偻,也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图腾,沉默地对抗着生活的重压。
短短两里路,仿佛走了半个世纪。终于看到那片巨大的、平整的地基土台时,吴普同几乎要虚脱了。吴建军将排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在土台边缘,猛地松开套绳,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扶着车辕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凡人吴普同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凡人吴普同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