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干娘”,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李青禾的预料。孩童天真无邪的叩谢,以一种最质朴却也最有力的方式,击碎了“妖婆”的污名,也将“人痘法”这骇人听闻却又真实有效的防疫之术,赤裸裸地推到了整个县境面前。
起初是邻近村落闻风而动,拖儿带女,怀揣着最后的希望与巨大的恐惧,跋涉而来,跪求那一线生机。渐渐地,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入了高墙深垒的县衙。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一辆半旧的青呢官轿,在一队持棍衙役的护卫下,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了河滩地泥泞的小道上,停在了李青禾那低矮破败的院门前。
轿帘掀开,走下来的并非税吏或衙役,而是那位平日里只在发布告示、催逼钱粮时才会让人远远望见的县令师爷。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衫,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与这穷困潦倒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青禾何在?”师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家特有的威仪,瞬间冻结了院子里所有的声响。
张寡妇等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唯有李青禾,缓缓从窑洞中走出,枯槁的身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更显单薄,深陷的眼窝里却是一片经历过生死风波后的沉寂。她依着规矩,缓缓跪下行礼。
“起来吧。”师爷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枯槁的面容和缠着脏布的手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县尊大人有请,随我走一趟吧。”
县尊大人?!召见?!
巨大的冲击让刚刚站起的张寡妇几人又差点软倒在地。李青禾的心也是猛地一揪,但面上却无波无澜,只是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顺从地点了点头:“民妇遵命。”
再次踏入县衙那森严的门槛,心境却与上次来缴盐时截然不同。不再是赴死般的悲壮,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未知的审慎。她被引着穿过冰冷的回廊,来到一间暖阁之外。里面隐约传来咳嗽声和低语。
“进去吧,县尊大人在里面。”师爷示意她独自进去。
李青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着简单花纹的木门。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却也带着一股沉闷的药气。本县县令——一位年约五十、面容带着病气倦容、眉头紧锁的官员,正裹着厚裘坐在书案后。案上堆着不少文书,显见公务繁忙,而他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显然正为肆虐的痘疫所困。
见到李青禾进来,他抬起眼,目光疲惫却依旧带着审视。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闻名已久、却第一次见到的农妇。她的枯槁、她的沉静,似乎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你……便是那个……擅用‘人痘法’的李氏?”县令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和浓浓的倦意。
“回大人话,是民妇。”李青禾再次跪下行礼,声音嘶哑却清晰。
“起来回话。”县令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近日痘疫横行,百姓死伤甚众,民心惶惶,本官甚为忧虑。”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盯住李青禾,“闻你施术,活人甚多。今召你来,只问一句:此法……可能推广?你可愿……将此法献出,由县衙组织,普济众生,遏制疫情?”
县令的问话,直接而沉重。这已不再是民间自发的求生,而是官府的问策,关乎一县生灵的存续。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师爷垂手立在门口,目光低垂。所有的压力,瞬间都压在了李青禾那枯槁的肩头。
深陷的眼窝里,思绪飞速转动。她想起《本草图鉴》上那模糊的记载,想起栓柱等高热惊厥时的凶险,想起村民们的火把和“妖婆”的骂声,更想起那一声声“干娘”和康复孩童的笑脸……
人痘法,有效,却如走钢丝,险之又险。一旦大规模推行,稍有差池,引发的反噬将是她和官府都无法承受的!
不能直接答应!必须说出更稳妥的办法!
她再次缓缓跪倒在地,这一次,却并非全因礼数,更像是一种郑重的陈情。
“回禀县尊大人。”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民妇所用‘人痘法’,取之于人,用之于人,虽有效验,然……凶险异常!孩童体弱者,易生剧变,高热惊厥,十中有一二便可能……夭折……民妇亲眼所见,实不敢隐瞒!”
县令的眉头骤然锁紧,脸色更加凝重:“哦?竟有如此凶险?”
“是!”李青禾抬起头,目光迎向县令,“然,天无绝人之路。民妇近日反复思量,忆及曾在那本《本草图鉴》杂篇中,似有模糊记载……言及……牛——……亦——……生——……痘——疮——……其——……痘——……浆——……痘——痂——……毒——性——……远——……较——……人——痘——……温——和——……取——之——……接——种——……或——可——……同——样——……诱——发——……抵——抗——……却——……大——大——……降——低——……凶——险——……更——……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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