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混着石屑稗粉、焦黑冰冷的“毒食”,如同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卡在李青禾的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粗糙的稗壳石屑刮擦食道的剧痛,以及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苦、草腥、石粉的混合怪味在口腔和鼻腔里反复冲撞、发酵。胃袋在短暂的填充感后,爆发出更剧烈的、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反复搅动的痉挛!
“呃……呕……”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大张,却只能呕出几口混着深灰色糊状物的酸苦胆汁。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冲刷着她沾满泥污血痂的脸颊。那只被碎瓷贯穿的手掌,在剧烈的呕吐牵扯下,伤口再次崩裂,脓血混着淡黄色的组织液,浸透了肮脏的破布,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的泥土里。
屈辱。绝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毒食”标签烙下的冰冷寒意。赵寡妇刻毒的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嗡嗡作响的耳膜里反复回响。
“克夫的毒食……”
“晦气星……”
“活该饿死……”
窑洞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气、伤口的脓血腥气和石板上残留的焦糊怪味。死寂。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在冰冷的土壁间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当胃部的剧痛稍稍平息,只剩下一种钝重的、如同塞满了滚烫沙砾的灼烧感时,李青禾才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魂魄,瘫软在冰冷的地上。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绝望中沉沉浮浮,时而清醒地感受着喉咙的刺痛和手掌的灼烧,时而又坠入一片混沌的虚无。
窑洞口透进的光线,从惨白变成了昏黄,又从昏黄彻底沉入墨黑的夜。饥饿的巨兽并未被那点污秽的“毒食”真正安抚,反而在短暂的蛰伏后,带着加倍的凶残,再次探出了獠牙,疯狂撕扯着她空瘪的胃袋和残存的意志。
饿……饿……
不能死……十双鞋……役……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她挣扎着,用那只没被刺穿的手撑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向墙角那个豁口的粗陶瓮。里面,是那七十八斤灰扑扑的、散发着陈腐霉味的秕谷。最后的底线。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瓮壁。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不能动。绝不能动。那是种子。是来年……如果还有来年……唯一的火种。
目光绝望地在窑洞内扫视。落在角落那个装着麻丝和几样零碎东西的破木匣上。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极其缓慢地爬过去,用那只相对完好的手,颤抖着打开匣盖。
匣子里,那束银亮的麻丝依旧静静地躺着,散发着微弱的、属于植物的干燥气息。旁边是那半截断簪,还有……那张折叠整齐、边缘泛黄的休书。休书冰冷的棱角,如同命运的嘲笑。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匣子里摸索着。指尖掠过麻丝,掠过断簪,掠过休书……突然,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坚硬的东西。
她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极其缓慢地、近乎屏息地,用指尖捻起那个东西。
是一粒豆子。
不,是几粒!极其微小,混杂在匣子角落的灰尘里!深褐色,扁圆形,表皮有些皱缩,但依旧坚硬完整。
豆子?!哪来的豆子?!
巨大的震惊瞬间冲垮了绝望!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她不顾一切地将手更深地探进匣子角落,在灰尘和麻丝碎屑中疯狂地摸索、翻找!
一粒!又一粒!极其微小,极其珍贵!
一共七粒。七粒深褐色、皱缩却依旧坚硬的豆种!它们安静地躺在她沾满泥污血痂的掌心,在破窑死寂的黑暗中,如同七颗微弱的星辰!
她死死地盯着掌心的七粒豆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濒死的灰烬深处,猛地爆燃起一片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狂喜的火焰!是种子!是能吃的种子!不是稗草!不是石头!
她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在陈家灶房角落的破瓦罐里,扫出过一把发了霉的杂豆……她舍不得扔,挑挑拣拣,把几粒看起来还能发芽的,用破布包了……后来……后来被休出门,仓惶逃命,这点豆种连同几样不值钱的东西,一起塞进了这个破木匣,被她彻底遗忘在了角落!
七粒!整整七粒!
一股混杂着酸楚和更深刻狂喜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七粒失而复得的珍宝拢在手心,如同拢住了七颗救命的火星!
种!必须种下去!就在那片刚刚被稗草践踏、又被她拼死夺回的垄背上!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主宰了她!她挣扎着爬起,不顾全身的伤痛和虚脱般的无力感,将那七粒豆种极其郑重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冰冷的豆种贴着皮肤,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需要架子。豆子爬藤,需要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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