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窑里那捆沉默的青黄芒草,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王有田那句“比男人编得密”的评价,如同烙印般刻在李青禾的心上,既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也压上了沉甸甸的担子。十双芒鞋,抵五日秋役。这是生路,也是悬在头顶的刀。她必须活着,必须有力气,去搓捻那救命的草绳。
可活下去,靠什么?
粗陶瓮里那七十八斤灰扑扑的秕谷,散发着越来越浓烈的陈腐霉味。日食半升?能撑多久?没有答案。只有胃袋里火烧火燎的空洞和身体深处不断流失的气力在无声地提醒她:这点粮,是吊着命的毒药,吃一口少一口,吃完便是绝路。
她必须找到别的吃食。
西坡的荒草在短暂的暴雨滋润后,又被毒辣的日头迅速烤焦,卷曲发黄。能吃的野菜早已被她搜刮殆尽,只剩下些苦得麻舌的根茎和扎手的荆棘。田鼠似乎也嗅到了她山穷水尽的绝望,重新在碎瓷堆下蠢蠢欲动,夜晚窸窣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李青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拖着愈发沉重的脚步,在荒坡上逡巡。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寸龟裂的土地,每一丛枯死的野草,试图从中榨出最后一点生机。视线最终,总是落回那道承载了她所有血泪、又被暴雨冲刷得一塌糊涂的浅沟。
几株深褐色的粟苗,在持续的无情干旱下,叶片彻底焦枯卷曲,如同风干的标本。那几根细如钢针的穗头,干瘪枯槁,在灼热的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宣告着彻底的绝收。
完了。连这点最后的念想也彻底断绝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瘫坐在滚烫的碎瓷地上,望着那片被诅咒的浅沟,眼神空洞。汗水混着泪水,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
就在这时,天,毫无预兆地变了。
厚重的铅云如同溃堤的墨海,从北方的天际线翻滚咆哮着席卷而来!狂风骤起,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湿气,瞬间横扫过荒坡!枯草败叶被卷上半空,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土腥气和金属锈蚀般的奇异味道!
要下大雨了!又是暴雨!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李青禾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抬头,望着那片迅速吞噬天光的墨黑云团,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巨大荒谬感的悲愤猛地冲上头顶!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她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时,就用这狂暴的雨水将一切彻底浇灭?!上一次暴雨,冲走了她刚刚毒死的虫尸,冲走了那点深埋地下的根须好不容易挣扎出的生机!这一次呢?难道连这最后的、证明她挣扎过的枯苗残骸也要彻底抹去吗?!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惊雷如同天神的巨锤,狠狠砸在头顶!整个西坡都在恐怖的巨响中颤抖!紧接着!
“哗啦——!!!”
不是雨点!是倾盆!是倒灌!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带着万钧之势,如同密集的、冰冷的炮弹,瞬间砸落下来!砸在滚烫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砸在碎瓷片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李青禾被冰冷的雨水砸得一个激灵!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扑向浅沟。有什么用?救不回来了。一切都完了。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泥水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污和泪水。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疯狂地汲取着她体内可怜的热量。
雨水顺着她枯槁的脸颊流淌,流进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视线一片模糊,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和脚下迅速汇聚的浑浊水流。
她绝望地低下头,看着雨水疯狂地涌向她身前那道低矮的浅沟!浑浊的泥浆瞬间将沟底那几株早已枯死的深褐色粟苗彻底淹没!叶片上残留的干瘪虫尸在泥水中翻滚、沉浮!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浅沟旁边不远处,荒坡边缘一道更低洼的、平时积着些臭水的烂泥塘!
奇迹般地,那片更低的烂泥塘里,几丛平时毫不起眼的、叶片宽大肥厚的野麻(或许是苎麻或黄麻),在暴雨的猛烈冲刷和浑浊泥水的浸泡下,非但没有倒伏枯萎,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生机!宽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刷得油亮,深绿色的茎秆在狂风中坚韧地挺立着,甚至……似乎在贪婪地吮吸着这狂暴的雨水?!
一个模糊的、如同电光火石般的念头,猛地窜过李青禾冻僵的神经!
低洼……蓄水……
上次暴雨,她的浅沟因为地势稍高,雨水裹挟着泥浆冲走了她的一切。而这片更低的洼地,却成了蓄水的池塘!那几丛野麻,正因为泡在积水中,反而活得更好?
这个观察是如此细微,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绝望的脑海!
她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听村里的老人含糊提过一嘴,说北边山里有些地少的穷苦人家,会在坡地上开成一层层的窄梯田,像鱼鳞一样,叫什么“垄”?为的是保土、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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