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本圃的稻穗在孙婆婆精心照料下日渐饱满,金色浪潮从试验田蔓延至农社大部分水田。就在丰收在望之际,农历七月中旬,一连数日天气闷热异常,天空堆积起厚重的、泛着黄铜色的云山。屯里最善观天象的老农王老倔,敲着旱烟杆,眉头拧成了疙瘩,逢人便念叨:“天发黄,大水淹房;云堆塔,雹子砸瓦。瞧着吧,不出三日,必有泼天的暴雨夹着雹子下来!”
这预言像一块巨石投入农社平静的水面。五百亩稻谷,尤其是即将成熟的水稻,若遭暴雨袭击,必会大面积倒伏,谷粒霉烂发芽;若再遇冰雹,更是灭顶之灾!一年心血,社稷存续,皆系于此役。
赵小满闻讯,立即登上高处眺望,只见天际乌云如墨,翻腾滚动,隐隐已有雷声传来。她心中警铃大作,王老倔的经验之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能等!”她旋风般冲回立身堂,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即将出征的将领,“传我命令:农社所有社员,无论老少,立即准备!今夜连夜抢收!必须在暴雨下来前,把能收的稻谷全部抢收归仓!”
“夜收?”王二婶惊道,“小满,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割?再说,人都累了一天了……”
“点起火把!燃起篝火!累?总比颗粒无收、全家饿肚子强!”赵小满眼神锐利如刀,“这不是商量,是军令!农社如今就是一支军队,田地就是战场!暴雨就是敌人!畏战者,以后如何共享丰收成果?”
她当即下令:一、立刻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妇人,预计可达三百之众;二、集中社内所有蓑衣、斗笠、油布;三、在“天字区”、“地字区”主要田头,每隔一段距离堆起柴堆,准备夜间点燃照明;四、所有“巾帼牛”和牛车全部集结待命,负责运输;五、社内食堂立刻开火,准备宵夜热水,保障后勤。
命令一道道传出,农社这台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担忧和犹豫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舟共济、背水一战的决绝。
夜幕迅速降临,乌云压得更低,空气黏稠得让人窒息。然而,赵家屯外的田野,却亮起了一片星火!
“点火!”随着赵小满一声令下,田埂上预先堆好的柴堆被依次点燃,熊熊火焰腾空而起,驱散了部分黑暗,将大片稻田映照得如同白昼。更多的妇人,则手持绑着松明或浸了油脂火把的木杆,星星点点,散布于田垄之间。
三百余名农社妇人,披上能找到的所有蓑衣(不够的便用麻袋、油布代替),戴上斗笠,手握磨得雪亮的镰刀,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沉默而迅速地潜入齐腰深的稻海之中。没有喧哗,只有镰刀割断稻秆发出的“唰唰”声,密集如雨,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浪,仿佛大地在喘息。
赵小满、王二婶、春兰等核心骨干,同样身披蓑衣,手持镰刀,站在了收割的第一线。她们不仅是指挥者,更是冲锋在前的战士。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沾满汗水和稻尘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那一双双在暗夜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与天争时的焦灼和不肯认输的倔强。
很快,第一捆捆沉甸甸的稻谷被割下,扎好,堆放在田埂上。负责运输的队伍立刻跟上,主要由半大的孩子和年岁稍长的妇人组成,他们奋力将稻捆装上牛车。
十五架牛车早已套好“巾帼牛”,每辆车头都挂着一盏防风马灯。车夫多是支持农社的男丁或较为健壮的妇人。装满一车,便立刻有一名车夫扬鞭驱牛,沿着临时整修的田间道路,将粮食运往社里最大的、经过加固的临时粮仓。
于是,一幅壮阔而奇特的夜战图景出现了:广袤的田野上,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割稻声、催促声、牛哞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一条由移动的马灯和火把组成的“黑龙”,在夜色中蜿蜒游动,从田间直通屯内粮仓,川流不息,蔚为壮观。那正是运粮的牛车队,宛如一条汲取大地精华的生命线,与时间赛跑,与即将到来的暴雨赛跑。
汗水湿透了衣衫,又被夜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手臂因重复挥砍而酸麻肿胀,腰背如同折断般疼痛。但没有人停下,甚至没有人抱怨。渴了,就着水囊灌几口凉水;饿了,后勤人员将热粥和饼子直接送到田头。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妇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旁边的年轻媳妇想要换她休息,她却摆摆手,嘶哑道:“没事,割!多割一捆,娃明年就多一口饭!”
这场与天搏命的抢收,从入夜一直持续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当最后几车稻谷踉跄着驶入粮仓大院,天空的乌云已然浓黑如墨,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远处滚雷阵阵,风里带来了浓重的水汽。
“关仓!”赵小满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厚重的仓门被合力推上,落栓。几乎就在同时,积蓄了一夜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裹挟着零星但力道十足的冰雹,轰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地面,噼啪作响,冰雹敲击瓦片,如同战鼓擂动。
三百余名疲惫不堪的妇人,相互搀扶着,站在粮仓的屋檐下,望着门外如瀑布般的雨幕和地上乱跳的冰雹,一个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但她们的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一丝胜利笑容的表情。
粮,终于抢回来了!
赵小满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安然无恙的粮仓,又望向雨中那些依旧挺立、守护着丰收果实的姐妹,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抢收军令,夜战天时。 三百巾帼披蓑挥镰,以血肉之躯搏击自然之威;牛车如龙,火把如星,谱写出一曲人力抗天的壮歌。此一役,不仅抢回了救命的粮食,更淬炼了农社如钢的凝聚力和无坚不摧的执行力。经此一夜,再也无人怀疑,这支由女子组成的队伍,拥有着改变命运、创造奇迹的惊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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