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风雪已然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却比落雪时更加刺骨。晨曦微露,惨白的光线透过云层,照亮了赵家小院里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也照亮了角落狗食槽里那碗早已冻成一坨、与污垢凝结在一起的冷粥。
赵小满一夜未眠。并非因为寒冷或疲惫,而是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混杂着剧痛、愤怒与某种近乎麻木的悲凉的情绪,让她无法合眼。母亲赤脚跪雪的身影、那只豁口的破碗、父亲屋里戛然而止的呻吟、还有那碗被她亲手倒入狗食槽的热粥……一幕幕在她脑中反复上演,如同钝刀割肉。
她早早起身,没有生火,只舀了些冰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冷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她推开房门,打算去立身堂,那里有堆积如山的事务需要处理,有真正需要她的人。唯有将自己投入无止境的忙碌,才能暂时忘却这家庭泥沼带来的窒息感。
然而,院中的景象却让她再次定在了原地。
狗食槽前,有新的痕迹。
那碗冻粥,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食槽边缘几个清晰的手指印痕,以及洒落在地上的少许冰碴和污迹。旁边泥泞的雪地上,还有一行踉跄的、仓促逃离的脚印,消失在通往外界的院门口。
显然,在她昨夜离开后,有人偷偷出来,取走了那碗被她倒入狗食槽的、象征耻辱的冻粥。
是谁? 是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母亲?还是那个看似硬气、实则同样惧怕饥饿的父亲?
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个发现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赵小满心中最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他们宁愿吃掉这“狗食”,宁愿忍受这份屈辱,也不愿……不愿什么呢?不愿向她低头?不愿承认过往的不公?还是仅仅为了活下去,可以摒弃一切尊严?
赵小满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那空了的食槽,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悲凉。她与至亲之人,竟走到了这一步,用这种方式,维系着一种畸形而残酷的联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目光扫过院门角落时,却忽然瞥见那里似乎多了一小团灰扑扑的东西,与积雪和泥泞混在一起,很不显眼。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那是一小卷破旧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物,被人仓促地塞在了门墩后面,似乎是想丢弃,又似乎……是故意留下。
赵小满弯腰,用手指捻起那卷衣物。布料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变得灰暗僵硬,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血腥气。
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缓缓将衣物展开。
那是一件极其瘦小的、女童的旧衣。上面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糙歪斜,显然出自极不熟练的手。肘部和膝盖处磨损得几乎透明。而最刺目的,是衣襟和下摆处,那些早已变成暗褐色、却依旧顽固地渗透在纤维里的——血迹!
斑斑点点的血迹,如同枯萎丑陋的花。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瞬间,被这股熟悉又陌生的血腥味和这件破旧的小衣,轰然冲开!
她想起来了!
那是她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深秋,地里农活正忙,赵老蔫和赵母都下了地,让她照看还在襁褓中的弟弟。弟弟哭闹不止,她手忙脚乱地想抱他,却力气太小,一不小心,连同弟弟和自己一起从炕沿摔了下来!
弟弟的额头磕在炕沿上,顿时鲜血直流,哇哇大哭。她自己也摔得不轻,手臂被地上的碎瓦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
赵老蔫和赵母闻声冲回来,看到的便是满头是血的儿子和吓得脸色惨白、同样满手满身是血的女儿。
接下来的,不是安抚,不是查看伤势。
是暴怒!
赵老蔫一把揪起她,像拎起一只小鸡仔,巴掌和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她瘦小的身体上,骂她是“丧门星”、“赔钱货”、“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赵母则在一旁抱着儿子哭,偶尔投来的眼神也是埋怨和恐惧。
她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父亲的巴掌,也染透了身上这件本就破旧的小衣。没有人给她包扎,没有人问她疼不疼。她被关进了冰冷的柴房,又冷又怕又疼,蜷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弟弟逐渐平息的哭闹和父母心疼的安抚声。
那件染血的小衣,后来就被脱下来扔在了一边,再没有人提起,仿佛那上面的血迹,只是她“罪过”的证明,而非她同样在流血的伤口。
她几乎忘了这件事,忘了这件衣服。岁月流逝,伤痕或许愈合,但那被忽视、被责打、被轻贱的痛楚,却早已深深刻入骨髓,成了她性格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她从未想过,母亲竟然一直留着这件衣服。是在提醒她自己曾有个多么“该死”的女儿?还是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愧疚?抑或是,仅仅觉得这破布还能用来塞墙洞?
而如今,在她昨日做出了那般决绝的举动之后,母亲偷偷拿走了狗食槽里的冻粥,却将这件承载着痛苦记忆的旧衣,遗落在了她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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