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回家的路上,杨贵碧累得靠在邓鑫元肩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意——大概还在回味白天在洪崖洞看的夜景,她总说“这楼叠得一层压一层,跟咱家后山摞着的石板似的,就是亮堂太多”。邓宏国望着窗外掠过的街灯,路灯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晃,沉默了半晌,忽然说:“明天我们回去。”
邓鑫元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他攥着公交车扶手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杆——这是他每天往返学校的交通工具,早高峰时挤得连转身都难。他知道父母不属于这里,就像山里的松树,习惯了扎根在大巴山的石缝里,挪到城市的水泥森林里,就算有精心照料,也活不自在。
送站那天,邓鑫元特意给父母买了卧铺票。杨贵碧在候车室就开始抹眼泪,把一个布包往他手里塞,布面是用他高中时的旧校服改的,边角缝着细密的针脚。“山里冷得早,你从小就怕冷。”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手指摩挲着布包上起球的布料,“别总熬夜改教案,按时去食堂吃饭,别总啃方便面。”
邓宏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中山装的第三颗纽扣终于掉了下来——这衣服是邓鑫元工作第一年买的,父亲总说“太浪费”,却只有走亲戚、来城里时才舍得穿。“好好教书,别惦记家里。”老人转身时,邓鑫元看见他后脑勺的头发全白了,像被栾宝山的雪染过似的,风一吹,几缕碎发飘起来,看得他眼睛发酸。
火车开动时,杨贵碧从车窗里探出头,挥着那块深蓝色头巾——是邓鑫元上大学时给她买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她却总说“这颜色衬脸”。头巾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小小的旗帜。邓鑫元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蓝色,才蹲在站台的柱子旁失声痛哭,肩膀抖得像被风吹动的玉米杆。
回到公寓时,邓鑫元掏出钥匙,指尖蹭过单元门把手上的不锈钢镀层,冰凉得像深秋嘉陵江的水。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亮起,照亮墙面上“XX装饰”“疏通管道”的小广告,红的蓝的字歪歪扭扭,与老家院墙上“计划生育”“勤劳致富”的褪色标语遥遥相对——只是一个写满了城市的匆忙,一个刻着乡村的安稳。
推开门,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江对岸的CBD,摩天楼的玻璃幕墙把最后一点落日余晖烧成一片金红,像谁把整座大巴山的晚霞都浇铸成了钢铁森林。茶几上的牛皮信封压着半张栾宝山到重庆的汽车票,票根边缘被揉得发毛,红绳捆着的钞票里,几张皱巴巴的角币还带着山货市场的泥土气——那是父亲在镇上卖核桃时,人家找的零钱。
父亲的字爬在信纸边缘,歪歪扭扭的,像他年轻时在陡坡上开垦的田埂:“元娃,城里公交贵,这钱你充公交卡,别总走路去学校,风吹日晒的。”邓鑫元捏了捏信封,纸币的温度还没散尽,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蹲在小区垃圾桶旁,把装核桃的蛇皮袋折了又折,叠成巴掌大的一块塞进包里,说“留着回去装洋芋,城里的塑料袋不结实”。
阳台飘来呛人的辣味,混着空调外机的嗡鸣。母亲带来的泡沫箱被挤在空调外机和晾衣杆之间,箱壁上还沾着老家的黄土,几株辣椒把枝桠探过防盗网,红通通的果实悬在二十层高空,像从大巴山偷跑出来的星子。风从江面卷过来,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吹得果实轻轻晃——它大概也想念栾宝山的风,那种裹着松针和牛粪气息的风,能把半山腰的炊烟吹成一条细长的白丝带,能把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吹过三道梁、两道沟。
手机在桌面震动,屏幕映出母亲的头像:背景是老家的石拱桥,桥下溪水潺潺,桥栏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母亲站在桥中间,笑得露出了豁牙。“元娃,我们到屋了!”听筒里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透着鲜活的雀跃,“你爸刚在晒谷场劈柴,斧头都抡圆了!隔壁李婶家的黄牛生崽了,黑黢黢的,跟头小水牛似的,你小时候还骑过它妈呢!”
后面跟着一串更热闹的声响:斧头劈在木头上的“咚咚”闷响、黄牛的“哞哞”叫、远处村小学的下课铃“叮铃铃”地飘过来,还有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那声音比城里空调外机的轰鸣温柔多了,像母亲小时候拍他睡觉的节奏。
邓鑫元走到落地窗前,指尖划过玻璃上的冷凝水,水痕顺着摩天楼的倒影往下流,像一道小小的瀑布。江面上的游船亮起点点灯火,像小时候在山里见过的萤火虫,只是它们不会停在竹梢上,不会被他用蒲扇追着跑,更不会在夏夜的星空下,与远处的星星连成一片。
上周带父母坐公交去解放碑,母亲盯着LED大屏上的时装秀直咂舌,拉着他的胳膊说:“这衣服上的亮片比祠堂的琉璃瓦还晃眼,穿在身上得沉死吧?”父亲则在天桥上望着车流发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说:“这路比咱家晒谷场还宽,咋就没处落脚呢?”他们在这住了五天,每天清晨五点就坐在沙发上等天亮,母亲总说“城里太静了,听不见鸡叫,睡不着”,父亲则会拿着拖把,把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找到点在老家扫院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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