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远远确认了父亲的存在与处境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与焦灼,便如同无声的藤蔓,缠绕在廖奎和谢薇的心头。明知相认是禁忌,靠近是危险,但血脉亲情与深切的担忧,驱动着他们开始了一种极其谨慎、几乎融入日常本能的行为——暗中的关注。
他们像是两只警惕的候鸟,在广袤而危险的土地上,凭借着本能寻找着那一丝关乎生存的讯息。这种关注,并非有计划、有步骤的侦察,更多是一种情感驱动下的、近乎无意识的准备,为那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却又必须时刻准备着的“万一”积累着最基本的信息。
机会存在于一切看似合理的日常动线中。
廖奎去后勤仓库领取物料时,会刻意选择那条需要绕行、却能远远瞥见家属区西头那片坡地的路径。他不会停步,甚至不会明显地将头转向那个方向,只是借着调整肩上工具的动作,或者假装系鞋带的短暂蹲伏,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那个坐在窝棚前、与柳条搏斗的孤独身影。他记下了父亲通常开始劳作的时间(天色微亮便已起身),以及中午短暂休息时,他会靠着窝棚柱子,微微仰头闭上眼,承受阳光的那片刻宁静。
谢薇则利用去公共水井打水,或者跟随马桂花去附近采集野菜的机会。她会选择一个地势稍高的、能俯瞰那片区域的位置,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马桂花唠叨,一边将远处那个蹒跚打水、或是费力搬运成捆柳条的身影,牢牢刻印在脑海里。她注意到,负责巡视的保卫科人员并非时刻在场,通常是在上午开工后、中午休息前以及傍晚收工时各出现一次,每次停留时间不长,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检查。她还留意到,父亲窝棚旁有一个破旧的瓦罐,似乎是用来接雨水或是存放少量个人物品的。
他们从不交流这些观察到的细节,甚至在空间内也极少谈论,仿佛那是一个需要被深深埋藏、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忌话题。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知道对方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一种在巨大压力和情感撕扯下,为了那渺茫的未来可能性而进行的、最原始的信息积累。
有一次,廖奎远远看到岳父在搬运一捆显然过重的柳条时,那条残腿无法支撑,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那一刻,廖奎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过去。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直到看见父亲挣扎着重新站稳,扶着窝棚剧烈地喘息,他才缓缓松开拳头,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还有一次,谢薇看到父亲在夕阳下,望着铁丝网外那片泛着金光的荒野林地,久久没有动弹。那一刻,他佝偻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谢薇迅速低下头,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些零碎的、远距离的观察,拼凑不出父亲生活的全貌,却让他们对他的日常节奏、看守的规律、以及他身体和精神状态的细微变化,有了一种模糊却又日益清晰的感知。他们知道他现在大概什么时间劳作,什么时间休息,知道看守并非寸步不离,也知道他那条残腿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每一次移动都可能伴随着痛苦。
这种暗中的关注,本身并不能改变什么。它无法减轻父亲的劳役,无法改善他的伙食,更无法治愈他的腿伤。但它却像一束极其微弱的光,穿透了必须保持距离的隔阂,让廖奎和谢薇在精神上与父亲建立起一种隐秘的、痛苦的链接。
这或许是人类情感中最无奈也最坚韧的一种: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无法停止守望。他们在为那个未知的、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未来接触”做着无意识的准备,同时,也在用这种无声的、遥远的注视,传递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与支撑。在这片被严密监控的土地上,这份暗中的关注,是他们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情。
第七农场的春天,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连本该蓬勃的生机都显得压抑。思想教育学习班,这台庞大的政治机器,在经历了初期的磨合与分化后,开始向着更深的层面碾压。一种新的、更为可怕的动态,在学员之间悄然滋生,将原本就脆弱的人际关系,推向了信任彻底崩裂的悬崖。
转折点源于一次小组讨论。那天,负责他们小组的,依旧是那位眼神冰冷、言辞犀利的改造队负责人。他并未像往常一样领读或指定议题,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一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男职工身上。
“赵铁柱,”负责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上次你检讨,说自己对阶级斗争认识不清,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看路线。这几天学习,有什么新的认识?要结合实际情况,不能空对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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