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夹皮沟”那个小小的“干打垒”里勉强安顿下来后,周文瑾没有给自己太多适应的时间。北方的严寒和简陋的生活条件固然难熬,但她深知,尽快投入工作,熟悉新的环境,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仅仅休息了一天,收拾出些许家的模样后,她便拿着组织介绍信,前往鞍钢职工医院报到。
职工医院位于厂区边缘,是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灰黄色三层楼房,带着明显的日式建筑风格,显然是日伪时期遗留的旧医院改造而成。比起武汉的市立医院,它显得更加陈旧和压抑。墙皮大面积脱落,窗户很多还是老式的木框玻璃,有些玻璃碎了,只是用木板或厚纸板勉强钉着。院子里停着几辆用来运送危重病人的平板车和担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煤烟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味道。
走进门诊大厅,周文瑾的心不由得一紧。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更像一个喧闹、拥挤、充满焦虑的临时避难所。大厅里挤满了人,长椅上坐满了,很多人就蹲在墙角或直接坐在地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的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有的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有的则是附近农村打扮。咳嗽声、呻吟声、孩子的哭闹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医护人员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长期疲劳导致的麻木和紧迫感。他们的白大褂大多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发黄,上面沾染着难以洗净的药渍和血污。
周文瑾好不容易找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先生,姓陈。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眼袋深重,但看到周文瑾的介绍信时,眼中还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光芒。
“周文瑾同志,欢迎欢迎!太好了!我们太需要医生了,尤其是像你这样有战地救护经验的年轻医生!”陈院长热情地和她握手,但那笑容很快被沉重的现实所取代。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带着周文瑾熟悉医院情况,语气沉重而急迫:“周医生,我就不说客套话了。我们医院的情况,你可能也看到了,一个字:难。”
他指着拥挤的走廊:“这是常态。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厂的职工,而是整个鞍钢十几万职工、再加上他们的家属,还有周边几十个村子的农民!所有人都指望这里!病人太多了!”
他们穿过嘈杂的走廊,陈院长继续介绍:“我们的设备,大部分是日本人留下的老古董,超期服役,故障不断。最新的是一台苏联援助的X光机,但底片奇缺,不敢轻易用。药品更是老大难!”他推开药房的门,让周文瑾看了一眼。药架上稀稀拉拉,很多格子是空的。药剂师正小心翼翼地分装着一小瓶极其珍贵的盘尼西林(青霉素),每一毫克的使用都需要院长亲自批条。
“盘尼西林、链霉素……这些特效药比黄金还宝贵!只能用在对国家建设最关键的重伤员和特殊病例上。平时,我们主要靠磺胺、阿司匹林,还有大量的中草药汤剂。”陈院长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常见的病种呢?”周文瑾问道,她的目光扫过走廊里痛苦的人群。
“唉,”陈院长叹了口气,“首先是工伤。钢厂作业,高温、铁水、重型机械,每天都有意外。烫伤、骨折、切割伤、异物入眼……层出不穷。其次是消化系统疾病,胃肠炎、痢疾,和生活条件、饮食卫生差有很大关系。再就是营养不良性水肿、肺结核、还有东北地区的克山病、大骨节病等地方病……妇产科的压力也极大,新生儿破伤风、产褥热……”他列举着,每一项都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走到外科门诊,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的工人被抬进来,他的手臂被灼热的钢钎烫掉了一大块皮肉,惨不忍睹,人已经疼得休克。医生和护士们立刻围上去,进行紧急处理,动作麻利却掩不住资源的捉襟见肘。
陈院长停下脚步,看着周文瑾,语重心长地说:“周医生,这里条件差,远远比不上你在武汉的大医院。很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更好的治疗方法,却没有条件实施。我们是在戴着镣铐跳舞。但是,”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这里的工人、百姓,他们需要我们!国家把这么重要的工业基地放在这里,我们不能让建设者们因为缺医少药而倒下!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最少的资源,想最多的办法,做最多的事,尽可能地挽救生命,减少痛苦!你能做到吗?”
周文瑾迎向院长殷切而沉重的目光,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被病痛折磨却充满期盼的眼睛,她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院长,我能做到。这里就是我的岗位。”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承诺。
从那一刻起,周文瑾便像一颗被投入急流的石子,瞬间被医院巨大的工作量和高压环境所吞没。她被分配到外科,这是任务最繁重、压力最大的科室之一。
门诊、查房、换药、清创、缝合,甚至参与紧急手术……她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常常是从天刚亮一直忙到深夜。诊室里永远挤满了病人,她常常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手术室里,无影灯时明时暗,简陋的手术器械需要反复煮沸消毒,麻醉药品紧缺,很多手术需要在局部麻醉甚至无麻醉条件下进行,对医生和病人都是巨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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