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打垒”的严寒和“窝窝头”的粗糙,只是身体需要克服的第一道关卡。当建设的车轮真正开始滚动,更深层次、也更尖锐的矛盾,便开始在这片荒原上显现。其中最核心的,便是那看似完美无缺的苏联先进技术,与新中国一穷二白、极端落后的现实条件之间,那令人头疼的巨大差距。
阿廖莎和其他苏联专家带来的设计图纸,无疑是这个时代工业技术的结晶。厚厚的蓝图册,线条清晰精准,数据详尽周密,每一个螺栓、每一根管道、每一道工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仿佛一座现代化工厂已经在这纸面上完美地运行。林瀚章和小李这样的技术员,如获至宝,日夜钻研,将其视为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
然而,当这些精美的图纸试图在鞍钢这片刚刚犁开的冻土上落地生根时,问题便层出不穷地暴露出来。
最大的问题出在设备上。图纸上要求使用的大型卷板机、高精度镗床、大吨位起重机……许多设备在国内根本不存在,或者全国也只有寥寥几台,正在更重要的项目上使用。苏联答应援助的设备还在遥远的运输途中,或者尚未生产出来。工地上现有的,大多是接收过来的日伪时期遗留的陈旧设备,或是从全国各地工厂拆解拼凑来的“万国牌”机器,精度差、吨位小、故障率高。
这一天,矛盾在一个关键工序上爆发了。
在新建的重型机加工车间基坑旁,一个数十吨重、用于安装大型龙门刨床的钢筋混凝土底座已经浇筑完成并养护好了。下一步,需要将它精准地吊装安放到基坑底部的预定位置。这是整个设备安装的基础,至关重要。
阿廖莎拿着图纸,皱着眉头,指着上面清晰的标注,对负责施工的王指挥和陪同翻译的林瀚章说(他的汉语在这段时间稍有进步,但复杂技术问题仍需翻译):
“这个基础,重量是四十五吨。按照设计要求,必须使用至少六十吨级的履带式起重机,单点起吊,一次性平稳就位。绝对不能倾斜、碰撞!精度要求很高!”
王指挥听着翻译,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大手一挥,指着工地上那台唯一像点样子的、却是日本昭和年间生产的、锈迹斑斑的老式蒸汽轨道起重机:“六十吨?你看咱这老伙计,最大起重量就二十五吨!还是烧煤的!上哪去弄六十吨的履带吊?”
那台老旧的蒸汽吊车,此刻正吭哧吭哧地冒着黑烟,像一个喘着粗气的老人,在进行一些辅助吊装作业,让它去吊四十五吨的重物,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就必须等待!”阿廖莎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原则性,“等待合适的起重设备运来!否则,强行作业非常危险!不仅可能损坏基础,更可能造成人员伤亡!这是严重违反安全操作规程的!”
他的话语通过林瀚章的翻译,清晰而坚定。周围的几个中国技术人员,包括小李,都暗自点头,觉得苏联专家说得有道理,安全第一。
但王指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工期压得他喘不过气,上级几乎每天一个电话询问进度,他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让他停下来等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的吊车?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等?等到什么时候?”王指挥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战场上那种不容置疑的焦躁和火气,“等它个黄花菜都凉了?后面的工序全得停摆!整个工期都得延误!这个责任谁负?”
他猛地一跺脚,脚下的冻土发出沉闷的响声:“没有吊车,咱们就没办法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咱们有的是人!人拉肩扛也要给它整下去!”
“人拉肩扛”这四个字,像炸弹一样扔了出来。现场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用最原始的人力,加上撬杠、滚木、倒链(手动葫芦),去挪动一个四五十吨的庞然大物!其风险之大,效率之低,难以想象。
“不行!绝对不行!”阿廖莎的反应异常激烈,他脸都涨红了,挥舞着图纸,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王指挥!这是科学!不是拼命!四十五吨!不是四十五斤!人力无法精确控制!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对工程极端不负责任!”
他转向林瀚章,语速飞快,试图让他说服王指挥:“林!你告诉他们!这有多么危险!精度根本无法保证!这会毁了整个基础!”
林瀚章夹在中间,感到无比的为难和压力。他完全理解阿廖莎的原则和担忧。他是技术员,他深知安全规范和科学施工的重要性,那种野蛮作业的方式,确实风险极高,而且很难达到安装精度要求。
但他也同样理解王指挥。巨大的政治压力和时间压力,像两座大山压在这位总指挥身上。全国的眼光都盯着这里,早一天出铁,早一天出钢,意义重大。等待,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可能无法按时完成上级交付的“政治任务”。那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战时思维,在王指挥这代军人出身的干部身上,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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