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是有重量的。
顾长生彻夜未眠,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微小的秤砣,累加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沉入安稳的梦乡。身旁的凰曦夜睡得很安详,均匀的呼吸声,像是一首宁静的摇篮曲,可听在顾长生的耳中,却成了末日倒计时的背景音。他不敢动,甚至不敢深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也怕自己这具充满了欺瞒的躯壳,会玷污了她此刻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一尊即将自我引爆的神像。
爱意与恐惧,原来是同一种情感的一体两面。
当寝宫的帷幔被宫女用银钩悄无声息地挽起,一缕更为明亮的晨光斜斜地照了进来,落在地板上,勾勒出窗棂的影子。光线中,无数微尘上下翻飞,像一群迷途的金色精灵。
凰曦夜醒了。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侧过头,用那双刚刚挣脱梦境、还带着几分惺忪的凤眸静静地看着顾长生。那眼神清澈,不带任何情绪,像初生的婴儿在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早。”顾长生抢先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而略带沙哑,但他努力让它听起来充满了清晨的暖意。
“早。”
凰曦夜轻声回应,然后缓缓坐起身。
大内总管秦观早已领着一众侍女候在殿外,此刻听到动静,便迈着细碎无声的步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着金盆、捧着锦帕的宫女。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演练了千百遍的默剧,高效,精准,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顾长生没有动,他靠在床头,目光追随着凰曦夜的身影。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任由宫女为她梳理如瀑的长发。
他的视线,忽然被梳妆台一角的一抹色彩吸引了。
那是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蓝紫色,花瓣边缘带着一圈细碎的金边。这是他昨日入宫时,在御花园的角落随手摘下的,当时只是觉得这宫殿太过肃穆沉重,想添一点不一样的颜色,便随手插在了妆台的白玉瓶里。它没有灵气,没有异香,只是单纯地、热烈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此刻,凰曦夜正伸出纤长的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脆弱的花瓣。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于怜惜的温柔,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捻碎这抹来自宫墙之外的、鲜活的色彩。
晨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
那一刻,她不是君临天下的女帝,不是那个启动了灭世阵法的复仇者,只是一个被一朵小花取悦了的、普通而美丽的女人。
顾长生看得有些失神。
“昨夜睡得可好?”凰曦夜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然落在那朵花上,声音却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很好。”顾长生撒了第二个谎,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无比真诚,“有你在身边,很安稳。”
凰曦夜闻言,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终于转过头,看向顾长生,那抹笑意在眼底漾开,像一池春水被微风吹皱。
“往后,都会安稳的。”她说。
秦观在一旁躬着身子,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那张万年不变的石雕脸上,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肌肉松动了一下。
梳洗完毕,宫女们奉上早已备好的奏折。那是一叠厚厚的玉简,上面用朱砂铭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前一刻还温柔似水的凰曦夜,在接过玉简的瞬间,整个人的气息骤然一变。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嘴角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纤长的手指快速地在玉简上划过,时而蹙眉,时而颔首。
“传旨兵部,北境妖蛮异动,命镇北王严加防范,粮草军械,半月之内必须送达。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告诉户部尚书,南州水患的赈灾款项,三日之内朕要看到账目明细。让他别以为耍些小聪明,就能瞒天过海。”
她的声音不大,依旧清冷,却字字都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份量。那种生杀予夺的果决,与方才轻抚花瓣的温柔,判若两人。
顾长生静静地看着,心中那份矛盾与困惑,如藤蔓般再次缠绕上来。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眼前,站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凰曦夜。一个是他怀中温软依赖的妻子,另一个,则是高居九天之上、视众生为棋子的冷酷帝王。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者说,这两种极致的反差,共同构成了这个名为凰曦夜的、复杂的谜团?
处理完几件紧急宫务,凰曦夜将玉简随手递给秦观,眉宇间的那份威严又悄然散去。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雕花木窗。窗外,有一只金丝雀笼,里面养着一只羽毛鲜亮的雀鸟。
她取过一旁的米碟,用指尖捻起几粒,耐心地送到笼边。
那雀鸟似乎与她极为亲近,一点也不怕生,蹦跳着过来,小心翼翼地啄食着她指尖的米粒。
凰曦夜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下来,她凝视着那只安心进食的小生命,眼底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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