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苏燕卿曾说,她祖母年轻时,曾在这石壁上刻过“盼君归”三个字,后来祖父从远方回来,竟真的寻到了这处,在旁边补了个“已归”,如今那字迹早已和石壁融在一起,分不清哪笔是盼,哪笔是归,只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刻痕,像段说不完的话。
有个梳总角的孩童跑过,指着“独上高塔”旁的笑脸问:“先生,这人一个人来,怎么还笑呀?”正在写生的老画师放下笔,指着远处的湖:“你看那孤舟,在水里漂着,不也载着满船的阳光吗?”孩童似懂非懂,伸手在石壁上轻轻敲了敲,清脆的声响里,仿佛有无数过往的声音在应和。
阿禾望着那些层层叠叠的字,忽然觉得这塔哪里是石头砌的,分明是用千万人的念想堆起来的。风从檐角溜过,铃儿“叮铃”作响,像在念着这些字,念着字里的人,念着那些或暖或沉或淡的时光。
快到塔底时,见位老画师正对着石刻写生,笔尖在宣纸上簌簌游走,他画的“雷峰夕照”比石刻多了些东西:湖边多了个挑莲蓬的老妪,石栏上多了对歇脚的夫妻,佛堂门口多了几个嬉闹的娃娃。阿禾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在塔影边添了只飞鸟,翅膀张开,带着点要飞进画里的劲儿。“这石头啊,”老画师头也不抬地说,“刻的是景,看的是人,人心里有暖,石头也就活了。”
阿禾低头看了看掌心,还留着莲子的清甜,衣襟上沾着塔铃花的香,口袋里揣着老妪给的莲蓬,忽然懂了苏燕卿为什么总说“雷峰塔的故事,不在砖里,在人心里”。这塔立了百年,看了百年的日出日落,听了百年的悲欢离合,那些刻在石上的画,留在石上的字,说到底,都是人心头的暖,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却总也散不去,像此刻头顶的日光,落下来,铺在身上,暖融融的。
往下到了塔底,才见西侧藏着间小小的内室,木牌上书“旧物藏”三字,笔力苍劲,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像是被无数只手摩挲过。推门而入,一股陈香扑面而来,是老木头混着干花的味道,似封存了百年光阴——樟木的醇厚、檀木的清冽,还有晒干的塔铃花与莲蓬的淡香,在空气里交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人轻轻裹住。
靠墙的木架是老松木做的,木纹里嵌着深浅不一的包浆,像是浸过无数个日出日落。上层摆着些旧物:有只铜铃,比寻常的拳头略大些,铃舌上刻着细小花纹,凑近了才看清是缠枝的塔铃花,与苏燕卿绣袋上的纹样如出一辙。绿锈虽已爬满铃身,却没遮住那些精巧的刻痕,反而添了层时光的滤镜。守室的老先生眯着眼,眼尾的皱纹挤成了叠,他微微倾身,凑近铜铃细看,指尖带着老人特有的斑点,轻轻拨了下铃舌:“叮——”一声清响,余音在屋里绕了个圈,竟带着点颤巍巍的温柔,似老人的低语。
“这是早年塔尖的铁马,”老先生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却字字清晰,“前番重修时换下来的。听说当年挂在塔尖,风吹过时,整座山都能听见这铃声。有回山洪,山下村子里的人就是听着这铃响,知道塔还立着,才敢往高处迁。”
阿禾凑近细看,见铃身内侧还刻着行极小的字,需得眯起眼才能辨认:“匠人周七,辛丑年冬造。”想来是做这铜铃的工匠留的名,字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仿佛能看见一个寒冬里,周七呵着白气,在铜坯上一笔一划凿刻的模样。
木架中层摆着几卷旧书,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封面上的字大多模糊了,只有一卷《塔志》还能看清些字迹。老先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插画:“你看这画,当年建塔时,有个瓦匠总爱往砖缝里塞花籽,说等塔成了,让花从缝里长出来,给石头添点活气。后来真有牵牛花顺着塔壁爬,每年夏天都开得热热闹闹的。”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画中塔壁果然爬满了藤蔓,紫的、蓝的牵牛花缀在砖缝间,像给塔系了条花腰带。
最下层放着片旧塔砖,比寻常的砖略小些,砖上青苔早已干枯成灰绿色,却在侧面留着个小小的指印,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像是长在砖上的一颗痣。“是前番修塔的工匠按的,”老先生叹了口气,“那人是个孤儿,修塔时总说,这辈子没留下啥念想,按个指印在这儿,就当自己也成了塔的一部分。后来他在塔顶摔了一跤,伤了腿,再也没能上塔,临终前还念叨着这砖呢。”
阿禾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指印,触感冰凉,却莫名觉得温热——大约是那工匠按下去时,掌心的汗与温度,早被砖石记在了心里。她忽然想起行囊里的半块旧砖,是来时路过老家旧宅,从墙根抠下的。那砖上也有个模糊的手印,是小时候自己踮着脚按上去的,如今再看,人与物的牵绊,原是这般相似,不管过了多少年,总有些痕迹,能把时光串起来。
内室角落堆着些八方来客留下的许愿牌,足有数百块,都系着红绳,密密麻麻地挂在木架上,像串成了片小小的红色云絮。风从窗缝钻进来,红绳缠着木牌轻轻摇晃,“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如无数只小手在招手。阿禾随手拿起一块,上面写着:“愿妻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字迹潦草,墨色却深,像是用尽了力气写的。旁边一块是孩童笔迹,歪歪扭扭地画着个笑脸,旁边写:“希望阿爹别再生气了。”还有块木牌,只刻了个“等”字,笔锋却格外用力,木牌边缘都被刻得有些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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