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最终,他只吐出三个字,疲惫而空洞。
管事并未立刻退下,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公爷,还有一事……今日午后,枢密院差人送来了这个。”他双手呈上一份用上好桑皮纸制成的文书,封皮上盖着醒目的朱红枢密院大印。
孙登的指尖触到那光滑的纸面,微微一颤。他展开文书,目光扫过那工整却冰冷的墨字。这是一份关于原东吴军队裁撤整编的详细条陈:
“……原东吴各部,计六十万众,着前将军丁奉全权主持汰撤整编事宜。依‘漕弱留强’之制,汰除老弱冗员,择其精壮,补入大楚征东、征南、镇北、安西四路大军,以实战损之缺额……余者,皆赐资遣散,各归乡梓,不得滞留滋扰……另,敕令征东将军罗英,率虎贲军团二十万,坐镇吴南,筹建黄岩海营,编练海师三万,以备开拓海疆,经略八闽……”
“削弱留强……”孙登的手指死死捏着文书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戳破。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六十万江东儿郎,那是他父祖几代人积攒下的最后一点家底!
如今,壮者被抽走,填充进楚人的征伐机器,成为他们开疆拓土的爪牙;老弱者则被像垃圾一样扫回故里。
太湖之上,此刻想必正飘满了仓惶四散的孤帆吧?那些解甲归田的身影,踏上的,可还是昔日熟悉的、稻花飘香的阡陌?
文书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像一道淬毒的针,刺入他的眼帘:“原东吴太尉孙膑,即日起,着枢密院参事衔,兼任大楚讲武堂次三品大讲师,授业讲武,以彰恩典。”
孙膑!那个他倚为柱石、智计百出的东吴太尉,如今竟被逼着穿上楚人的官袍,站上楚人的讲台,为那些即将挥戈指向下一个目标的楚军将领们……讲授《孙子兵法》!孙氏的智慧,孙氏的韬略,竟要以这种方式,成为楚人屠刀上的磨刀石!何其荒谬!何其屈辱!
孙登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隔绝在外。文书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荡荡,无声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管事,面向那一池在暮春微风中漾起细碎涟漪的碧水。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悠闲地摆动着斑斓的尾鳍,浑然不知池外天地翻覆。
“备车。”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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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讲武堂,坐落在沣京城西,紧邻着肃杀威严的枢密院衙门。
整座建筑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线条刚硬冷峻,毫无装饰,唯有正门上方悬挂的玄铁匾额上,“讲武堂”三个漆金大字,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皮革味和新刷桐油味的特殊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秩序感。
宽阔得能跑马的校场上,数千名身着统一赤红号衣的楚军军官正列队操演。呼喝声、兵刃破空声、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校场边缘,一座同样由青石砌成的高大讲厅内,气氛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讲厅内部空旷高敞,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此刻,讲坛下方,黑压压坐满了数百名身着各色楚军将官袍服的听众。
他们大多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地投向讲坛之上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孙膑站在高高的讲坛中央。他脱下了东吴的紫袍玉带,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楚制官袍。这官袍的剪裁板正而陌生,布料挺括却僵硬,如同一个无形的硬壳将他紧紧束缚。
袍服胸前绣着代表“次三品”阶位的复杂禽鸟图案,在他眼中,却更像是一种屈服的标记。他感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沉重感,来自这身陌生的官袍,来自台下那数百道利箭般的目光,更来自这讲厅本身弥漫的、属于征服者的森严气息。
他摊开手中那卷用桑皮纸重新誊抄的讲义,指尖冰凉。目光落在卷首那几个墨色浓重的大字上——《孙子兵法·谋攻篇》。这曾是他烂熟于胸、引以为傲的先祖智慧结晶,此刻却重若千钧。
“夫用兵之法……”孙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开口时,那干涩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逐字逐句地讲解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石厅内。台下异常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当他讲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时,清晰地捕捉到台下前排几个年轻楚将嘴角勾起的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笑意。那笑容,像针一样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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