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黄昏,梵唱如同金粉,一层层沉淀下来,覆盖着八宝功德池,也覆盖着池边那个臃肿孤寂的身影。猪八戒,如今的净坛使者,斜倚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脚下胡乱滚着几个空的琉璃酒瓶。他刚结束了一天的“功德”,受了几处下界小庙的供奉,那熏天的香火气和信众麻木而虔诚的祷告,几乎要把他最后一点真性也磨平了。
菩萨说的,净坛使者,享人间烟火,涤荡世间供奉残余的贪嗔痴。是个清贵闲职。可这“清贵”,对八戒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钝刀子割肉。每日里对着那些或丰盛或简陋的祭品,嗅着那纷繁的欲望杂糅着信仰的气息,他只觉得空落。空落到骨髓里,非得用更烈的酒才能暂时填满。
猴子成了斗战胜佛,据说整日不是在菩提树下打坐,就是云游四方,寻那些上古遗留的道场论法,身上那点泼天的戾气,竟真被佛法磨去了不少,只是偶尔金眸开阖间,还有一丝令人心颤的锐利。沙师弟老实,封了金身罗汉,便一心一意守着灵山宝库,擦拭那些金光闪闪的物事,心满意足。师父……师父旃檀功德佛,更是早已沉浸于无边的经藏法海,眉目间是彻底的慈悲与隔绝。
只有他,猪八戒,像是被遗忘在了这灵山脚下,功德池边。取经路上的种种,高老庄的短暂温存,都成了隔世的梦。唯有那一轮月亮,尤其到了十五,圆得像个冰冷的银盘,能刺得他心口发闷,不得不借更多的酒来逃避。
今夜又是满月。清辉如练,洒在他鬃毛粗硬的脸颊上,竟有些烫人。他拧开又一瓶从西牛贺洲某处仙山讨来的“醉仙酿”,仰头猛灌。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却烧不化心头那块冻结了五百年的寒冰。
“净坛使者,好雅兴。”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带丝毫烟火气。
八戒醉眼朦胧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仙娥,手捧一坛酒,正静静立在丈许之外。她身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月华,与灵山的佛光格格不入。
“广寒宫来的。”仙娥将酒坛轻轻放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我家仙子命我送来此物,赠与使者。”
八戒的醉意瞬间醒了一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怦怦直跳。广寒宫?仙子?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个名字。
仙娥并不多言,放下酒坛,微微一礼,便化作一道清光消失。
石桌上,那酒坛造型古朴,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坛口用一种罕见的银丝软木密封,却封不住那一缕缕逸散出的幽香——清甜,冷冽,带着月宫桂子独有的气息,与他记忆中某种魂牵梦萦的味道隐隐重合。坛身上贴着一方素笺,字迹清秀绝伦,却又透着一股疏离:
“闻君嗜酒,特酿此‘忘忧’,或可解颐。嫦娥。”
寥寥数字,如冰珠落玉盘,敲在八戒心上。
他伸出粗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嫦娥”二字,五百年的时光轰然倒流。那是天河八万水军统帅的天蓬元帅,在蟠桃会上惊鸿一瞥,自此神魂颠倒;那是酒后失态,胆大包天闯入广寒宫的孟浪;是纠察灵官冰冷的锁链,是玉帝震怒的雷霆,是仙锤临身、打入凡尘猪胎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羞辱……
“忘忧?”八戒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若能忘,早忘了……”
他拍开银丝软木封口,更加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其中竟似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嫦娥本身的清冷气息。他不用杯盏,直接抱起酒坛,仰头痛饮。
酒液入口,并不似寻常仙酒那般醇厚热烈,反而初时极冷,如咽下一口月光,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才渐渐腾起一股温润的暖意。这暖意不燥,丝丝缕缕,仿佛能渗入魂魄深处,熨帖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醉意上涌,眼前灵山的景致开始模糊、旋转,功德池的水光与天上的月影交融在一起。
那些被刻意遗忘、被佛法压抑的情感,如同沉渣泛起,在这“忘忧”酒的催化下,猛烈地翻腾起来。高翠兰的面容模糊了,取经路上的艰辛远去了,只剩下月宫里那抹清冷孤绝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在灵山脚下那间简陋的禅房。房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与他这“净坛使者”的名头毫不相称。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支不知从哪个供奉的国度顺来的、笔尖已然秃了大半的狼毫,又铺开一张微微发黄的符纸——这大概是他这里最接近“纸”的东西了。
墨是现成的,一块劣质的墨锭,用水化开,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他提着笔,蘸饱了墨,醉眼乜斜地看着符纸。五百年前,他位高权重时,也曾附庸风雅,能写几笔还算工整的奏表。可如今,提着这秃笔,对着这黄纸,满腹的话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写起。
“嫦娥……”他低哑地唤了一声,笔尖终于落下。
起初是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渐渐地,字迹开始成形,不再是给菩萨的奏表格式,也不是取经路上糊弄师父的敷衍之词,而是心底最深处,被压抑了五百年的,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滚烫的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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