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即将成为南安太妃义女、远嫁南海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虽被王夫人强行压下了表面的涟漪，但那沉重的寒意，却无声地浸透了贾府的每一寸砖石，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在这片压抑的寂静里，有人如宝玉般愤懑无力，有人如黛玉般感同身受、潸然泪下，也有人，如惜春，则更坚定了抽身离去、远离这红尘纷扰的念头。
连日阴霾，这日竟难得地放了晴，冬日惨淡的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惜春所住的蓼风轩书案上。
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大观园图》，笔墨精工，楼台亭阁勾勒得一丝不苟，只是那色彩，却比往日更显清冷，大片留白处，透着一种孤寂的寒意。
惜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玉色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身形愈发显得单薄。
手握画笔，却久久未曾落下，只是怔怔地望着画中那一片片精致的屋舍庭院，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其下涌动的污浊与必然的倾覆。
丫鬟彩屏小心翼翼地端了茶进来，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画了这半日，也歇歇眼睛吧。如今园子里梅花开了几支，虽不及往年繁盛，倒也清雅，不如去看看？”
惜春恍若未闻，半晌，才放下笔，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花开又如何？花落又如何？终究是镜花水月，徒惹尘埃。”她站起身，拂了拂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去枕翠庵走走，你不必跟着。”
彩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默默地看着自家姑娘那纤细却挺直、带着决绝意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自上次入画被撵的惊吓后，彩屏愈发沉默寡言，也更看不懂这位年纪虽小、心思却深如古井的主子了。
枕翠庵依旧掩映在几株苍松翠柏之下，虽是冬日，松柏犹青，反倒比园中其他处更多了几分生机。
庵内香烟袅袅，带着檀木特有的清冷气息。
妙玉正在禅房内打坐，见惜春来了，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示意。
惜春也不在意，自行在妙玉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妙玉那张清丽绝俗、却总笼罩着一层寒霜的脸庞，以及那双似乎能洞悉世情、却又对世情毫不挂怀的眼眸，心中那份寻求解脱的念头便更强烈了些。
“三姐姐的事，你听说了吗？”惜春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不像询问，倒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妙玉缓缓睁开眼，眸中无喜无悲：“红尘俗务，过眼云烟。”
惜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好一个过耳云烟。只是这云烟，如今要卷走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三姐姐那般才干，那般志气，最终也不过是家族手里一件可以送出去的礼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禅房内简单的陈设，檀香、经卷、古琴，以及妙玉珍爱的那些名贵茶器，“可见这世间，再好的才，再高的志，也抵不过命运拨弄，利益权衡。既如此，争什么？求什么？不如早些寻个清净地，了断干净。”
妙玉拿起手边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用雪白的软布轻轻擦拭着，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灵物。
她并未直接回应惜春的感慨，而是淡淡道：“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三姑娘此去，是劫是缘，尚未可知。你只见其离苦，又怎知非其解脱？”
“解脱？”惜春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冷硬覆盖，“远嫁蛮荒，此生难归，算什么解脱？”
“身在红尘，心染尘劳，方是真正的枷锁。”妙玉放下盖钟，目光清冷地看向惜春，“若能心无所住，身在何方，又有何分别？譬如我这枕翠庵，看似清净，若心不净，亦是牢笼。大观园看似繁华，若能看破，何处不可为道场？”她话语机锋，带着禅意，既是自侃，亦是点化。
惜春蹙眉思索，她年纪尚小，虽天性孤介，于佛法道理上却远不及妙玉精深。
她只觉这世间污浊不堪，只想找个绝对干净的地方躲起来。
“我做不到你这般。。。超然。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觉得那些算计、倾轧，令人作呕。眼见着大厦将倾，猢狲将散，何必再留在这泥潭里，徒惹一身腥臊？”
妙玉闻言，难得地微微叹了口气：“你年纪小，执念却深。厌即是恋，避即是趋。你如此急切地想要割舍，岂非正说明你尚未真正放下？”
惜春被她问得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她只是本能地感到窒息，想要逃离，却未必真正理解了“放下”的含义。
妙玉不再多言，起身走到琴案前，焚起一炉檀香，素手轻拨，弹奏起来。
琴音淙淙，初时清越，如冰泉流淌，洗涤尘虑；继而空灵，似有还无，仿佛将人的思绪引向渺远的天际。
惜春静静地听着，心中的烦躁与戾气，在这琴音中似乎被一点点抚平，但那寻求最终归宿的念头，却愈发清晰坚定。
妙玉的路，她走不了。
妙玉是身在槛外，心亦在槛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清醒与孤傲。
而她惜春，只想彻底斩断与这红尘的一切联系，找一个连记忆都可以摒弃的所在。
琴声袅袅散去，禅房内重归寂静。
惜春站起身，对着妙玉微微一礼：“多谢师姐点拨。”她的语气依旧冷淡，但眼神中多了一丝明晰。
妙玉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惜春走出枕翠庵，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被松柏环绕的庵堂，又看了看远处依稀可见的、代表着家族荣耀与倾轧的层叠屋宇，心中已有了决断。
这府里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于她而言，已渐成一场即将醒来的噩梦。
她所要做的，便是在这梦境彻底破碎之前，寻到那条真正通往清净的路径。
而这条路径，在她心中，已与那青灯古佛、缁衣芒鞋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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