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湖的寂静浓稠得如同墨汁。埃利克僵立在原地，斗篷的阴影将他包裹，唯有面具上那两个空洞，后面灼热的视线，死死锁定在拉乌尔身上。拉乌尔的话语，像一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剥开了他层层叠叠的愤怒与恐惧，直抵那颗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几乎忘记如何跳动的心脏。
“理解？” 最终，埃利克的声音响起，嘶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的颤抖，“你谈论理解……就像盲人谈论色彩。”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在洞穴中激起阴森的回响，“你看到这湖水了吗？看到这些蜡烛了吗？看到我这个……住在坟墓里的怪物了吗？这就是我！你的‘理解’，能改变什么？”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还是说，高贵的子爵，这只是你另一种形式的……*猎奇*？”
拉乌尔没有因这尖锐的指控而动怒。他向前又走了一步，鞋尖几乎触到冰冷的湖水。他的目光坦然，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迎接着埃利克面具后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所有负面情绪。
“我无法改变你的过去，也无法抹平你承受的伤痕，”拉乌尔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这空旷之地如同定音鼓，“我所说的理解，并非怜悯，也非好奇。而是……*看见*。”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我看见你的才华，它不应只埋葬于地底，或仅仅通过一个女孩的喉咙间接传唱。我看见你的孤独，它并非注定，而是被强加的牢笼。我还看见……” 他的目光落在埃利克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上，“……你渴望被‘看见’，却又恐惧被‘看见’后的代价。”
这番话，比任何争辩或安慰都更有力量。它精准地描绘了埃利克内心最核心的矛盾。
埃利克呼吸一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拉乌尔的目光比烛光更刺眼。长久以来，他习惯了被恐惧、被厌恶、被当成怪物，他甚至已经将这种身份内化，用愤怒和掌控来武装自己。可眼前这个人，这个拥有他渴望的一切——地位、容貌、阳光下的人生——的人，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直指他灵魂深处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渴望。
这是一种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的体验。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埃利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抵抗。
“那就告诉我，” 拉乌尔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鼓励，而非命令，“用你的方式。”
漫长的沉默。
只有烛火摇曳，在水面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终于，埃利克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那只手，没有伸向拉乌尔，而是缓缓抬升，移向了自己脸上那副光洁、冰冷、毫无生气的白色面具。
拉乌尔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是一个远比任何音乐交流、任何言语都更重大的时刻。这是信任的终极考验，是埃利克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手指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埃利克停顿了一下，面具后的眼睛紧紧闭起，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然后，他猛地一用力——
面具被揭了下来。
烛光跳跃着，照亮了那张一直隐藏在面具之后的容颜。
那不是常人可以轻易承受的景象。一侧的脸尚且能看出原本清俊的轮廓，而另一侧……则是扭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般的畸形，皮肤凹凸不平，牵扯着眼角和嘴角，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倾斜。那是造物主最残酷的玩笑，将极致的天才囚禁在一具被诅咒的皮囊里。
埃利克垂着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他部分脸颊，但他紧绷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刻极度的羞耻与恐惧。他在等待，等待惊呼，等待厌恶，等待他早已习以为常的、来自光明天地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并没有到来。
拉乌尔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脸上没有出现惊恐，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他的眼神深邃如同眼前的湖水，里面只有一种深沉的、专注的……*接纳*。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前又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然后，他伸出了手——不是去触摸那张残缺的脸，那太过冒犯——而是轻轻握住了埃利克那只依旧紧紧攥着面具、因为用力而骨节突出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稳定。
埃利克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拉乌尔。他从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夏日晴空般的蓝灰色眼眸里，没有看到丝毫的虚假或勉强。
“埃利克，” 拉乌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最舒缓的大提琴音，“我‘看见’了。”
不是“我看见了你的脸”，而是“我‘看见’了*你*”。
这一瞬间，埃利克感觉支撑了自己几十年的、用愤怒和偏执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是委屈，是释然，是无法言喻的震颤，是一种近乎疼痛的……希望。
他猛地抽回被拉乌尔握住的手，仓惶地转过身，将扭曲的侧脸埋入阴影之中，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表达一个灵魂在极度重压下的崩溃与……初次的解放。
拉乌尔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试图再看清他的脸。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黑暗地底中，刚刚开始融化的第一块坚冰。
面具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到蜡烛的光晕边缘，无人拾取。
真正的交流，此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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