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镇的风,裹着煤灰、雪沫和一种更深沉的、类似铁锈的腥气,在迷宫般肮脏狭窄的巷弄里打着旋儿。武韶佝偻着背,深色旧棉袍裹着单薄的身躯,如同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幽灵。他双臂紧紧抱着那个深褐色的粗陶骨灰罐,罐体冰冷的触感隔着破棉袄渗入皮肉,带来刺骨的寒意。胃部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钝刀,在腹腔深处反复切割拉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起沉重的眩晕和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必须将这座“活碑”送到东宁神社的香炉里,那是“灰”的信道,是“证”的起点。
他刻意避开了神社正门那条被风雪清扫得相对干净、却也布满了无形眼睛的大道,选择了更迂回、更污秽的路径——一条贴着朝鲜侨民聚居区“七道沟”边缘蜿蜒的背街小巷。巷子两侧是低矮破败的俄式板房和简陋的朝鲜式草顶泥屋混杂在一起,墙壁糊着层层叠叠的、早已被煤烟和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告示和招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冻硬垃圾的腐臭、腌制辣白菜的刺鼻酸辣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如同被压抑的火山般沉闷的绝望气息。
“七道沟”。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如同东宁镇躯体上一道化脓的伤口。居住在这里的朝鲜侨民,大多是日据时期被强征或诱骗来的劳工及其后代。他们被夹在侵略者与抵抗者之间,身份尴尬,饱受歧视和压榨。此刻,巷子里异常冷清,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和纸屑,在坑洼积水的黑冰路面上打着转。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低矮的窗棂后,偶尔有惊恐的目光一闪而逝,随即被厚重的布帘死死遮住。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巷子的上空。
武韶的脚步放得更慢,更深地佝偻着身体,将半张脸几乎埋进骨灰罐粗糙的陶沿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遭的每一寸阴影,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他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代号“老烟锅”的内线。一个像鼹鼠一样潜伏在“七道沟”深处,能嗅到这片土地下每一丝躁动的老朝鲜侨民。
巷子拐角处,一间门脸歪斜、挂着半块破旧木板招牌的小店出现在眼前。木板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朝鲜文写着“朴记杂货”。店门半掩,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陈年酱菜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店门口,一个穿着臃肿、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头戴狗皮帽子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背,蹲在墙根下。他手里端着一杆长长的铜烟锅,烟锅头里一点暗红的火星在寒风中明明灭灭。老头似乎冻得厉害,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半眯着,望着巷子口的方向,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筐里胡乱堆着些干瘪的萝卜和冻硬的白菜帮子。
武韶的心脏猛地一跳。“老烟锅”!
他抱着骨灰罐,脚步更加虚浮踉跄,像一个被悲痛压垮、前来购买最后一点祭奠用品的可怜虫,慢慢挪到杂货店门口。他停在离老头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个破柳条筐,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
“老…老板…有…有上好的…线香吗?” 武韶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浓重的口音,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力气。他刻意用了一个不太地道的词,“上好”,而非本地人常用的“好”或者“便宜”的。
蹲在墙根下的“老烟锅”眼皮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在武韶脸上和他怀里的骨灰罐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他没有回答武韶的问题,反而用力吸了一口烟锅,吐出一团浓重呛人的劣质烟叶烟雾,烟雾瞬间被寒风吹散。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抱怨天气,用带着浓重朝鲜口音的汉语嘟囔着:“线香?…咳…这鬼天气…冻死个人…连狗都缩在窝里不敢叫唤…人倒是蹦跶得欢实…”
武韶的心弦瞬间绷紧!“老烟锅”在传递信息!他立刻顺着话头,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带着丧亲之痛的哀容,声音更加虚弱:“是…是啊…天寒地冻的…可…可家里老人…等不了…得…得赶紧送走…入土为安…” 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骨灰罐,发出沉闷的轻响。
“老烟锅”又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急促地闪烁了几下。他抬起枯瘦、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用长长的烟锅杆,极其隐蔽地、朝着巷子深处一个方向,快速地点了两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挥赶烟雾。同时,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又迅速隐去的警告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入土?…呵…‘黑狗’(指日军宪兵)的鼻子…比土里的蚯蚓还灵…闻着点味儿…就刨根问底…往‘福寿堂’那边…埋人的坑…都让‘黑狗’刨了好几回了…骨头渣子都翻出来晒…”
信息如同冰冷的电流刺入武韶脑海!
宪兵队(“黑狗”)近期在“七道沟”活动异常频繁!搜查、审讯、甚至掘坟!目标似乎指向…“福寿堂”附近?这与江南省委指示中伪造者“印匠”所在的“福寿堂”地点吻合!宪兵队和朝鲜侨民的冲突正在升级!如同堆满了干柴的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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