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离开后，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裴烬并没有立刻去碰那个被随意放在书案上的青布包，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手里拿着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书卷，修长的手指伸向那个不起眼的布包。动作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解开系扣，展开油纸，露出了里面那叠略显凌乱、材质不一的纸张。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是一份礼单的抄录，字迹算不上好看，但抄录得很仔细，连礼品的数量和大致价值都做了标注。时间，恰好是在陆明远上次吏部考核关键时期。送礼的对象，正是那位孙郎中府上的二管家。
裴烬的目光在那份礼单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嵌螺钿插屏一架”和“湖笔十支，徽墨五锭”这类看似风雅、实则价值不菲的物品上划过。这些东西，不是一个普通户部主事的俸禄能轻易负担的，尤其是，据他所知，那位陆探花出身寒门，并无丰厚家底。
他放下这张，又拿起另一张。这是一张看似随手记下的流水，记录了几笔数额不小的银钱进出，日期模糊，来源和去向都用了一些隐晦的代称，但其中两个代称，与他暗中掌握的、与孙郎中有关的几条灰色资金流向中的暗号，隐隐对应。
接着是几封书信的片段抄录，内容是些寻常的问候和官场应酬，但字里行间，总在不经意处，夹杂着一两句对某些职位、某些关节的“关切”与“打点”。写信人的口吻带着刻意的熟稔和暗示，收信人，依旧是孙郎中或其亲信。
裴烬翻阅的速度不快，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这些证据，单拎出任何一件，或许都算不上铁证，顶多算是可疑的线索。但将它们放在一起，条理清晰地呈现出来，指向性就非常明确了——陆明远与孙郎中之间，存在着超出正常上下级关系的、涉及利益输送的紧密联系。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些证据的搜集和整理方式。它们并非胡乱堆砌，而是经过筛选和归类，虽然纸张粗糙，字迹也不够工整，但内在的逻辑很清楚。哪些是直接证据，哪些是旁证，哪些需要进一步查实，几乎一目了然。这不像是一个深居后宅、不谙世事的妇人能轻易做到的。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沈清辞跪在冰冷地面上，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不是愚蠢的冲动，而是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冰冷恨意和孤注一掷的清醒。
这和他记忆里的那个沈清辞，差别太大了。
他记得的沈清辞，是国公府那个被娇宠着长大的嫡小姐，明媚，张扬，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任性。喜欢华服美饰，热衷诗会游园，眼睛里看到的永远是花团锦簇，听到的永远是奉承讨好。当年她当众退婚，将玉佩塞回他手里时，那眼神里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所谓“爱情”蒙蔽的愚蠢，他至今还记得。
那样的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变得能忍辱负重，能在深夜冒死求见一个她曾经弃之如敝履的“旧人”？
变得能悄无声息地从戒备森严的夫君书房里，搜集到这些看似零碎、实则致命的线索？
变得能在绝望中，迅速权衡利弊，找出唯一可能的生路，并且有胆量拿自己和他做一场交易？
裴烬的指尖在最后一张纸上轻轻点了一下，那上面记录着一笔来源不明的款项，数额不小，日期就在不久前。他微微蹙起了眉。
如果说，一开始他对沈清辞的投诚还存着七八分的怀疑，认为这或许是陆明远设下的圈套，或者是她走投无路下的病急乱投医。那么，在仔细看过这些证据之后，那怀疑，不由得减去了几分。
这些证据的真实性，很容易查证。而沈清辞透露的关于榆钱胡同外室和孩子的信息，更是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无法作伪的验证角度。
一个男人，若是在外面连家和孩子都安置好了，那么对待家中那位挡路又“不识趣”的正妻，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这完美地解释了沈清辞为何会铤而走险，也让她那句“早已是仇人”显得无比真实。
裴烬将散乱的纸张重新归拢，用油纸包好，却没有再随意丢弃，而是放在了书案一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
沈清辞……
这个名字，连同今晚那个狼狈又倔强的身影，在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里，终究是投下了一颗石子。
不再是因为过往那些可笑的婚约和背弃。
而是因为，她展现出的，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一种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带着狠厉和清醒的生存智慧。
这让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一丝探究的兴趣。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曾经那般天真愚蠢的人，产生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他也想知道，她在这场她主动寻求的合作中，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或许，留下她，观察她，甚至……在某些时候，用一用她这把突然递到眼前的“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对付陆明远和其背后的势力，多一个来自内部的、带着深刻恨意的眼睛和棋子，总不是坏事。
裴烬睁开眼，眸中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与深沉。
他对外面沉声吩咐道：“来人。”
一名黑衣护卫应声而入。
“去查两件事。”裴烬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第一，核实这些纸上所有信息的真伪。第二，查清楚榆钱胡同右手边第三户，那个柳娘子和孩子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是！”护卫领命，拿起那个青布包，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裴烬一人。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喜怒。
一场针对陆明远的暗中调查，因为沈清辞的深夜到访，悄然加快了步伐。
而他对那个看似走投无路的女人，也终于不再是完全的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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