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闹钟第一次响起时，杜荣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窗外天色灰蒙，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远处高架桥上零星的车灯划破薄雾。他坐在床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昨夜几乎无眠的疲惫感像铅块一样坠着他的四肢。那个被他塞在枕头底下的牛皮纸文件袋，此刻像一块烙铁，隔着薄薄的枕套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起身，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镜子里的人影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一层青黑的胡茬，头发凌乱地翘着。他盯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在华尔街顶级写字楼的落地窗前俯瞰曼哈顿、西装革履、眼神锐利的精英形象，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眼前这个困在老旧出租屋、前途未卜的迷茫男人。“弯腰不可耻……”陈芳华教授那行颤抖的字迹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弯腰。他需要弯腰。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熨烫平整但款式过时的衬衫和一条略显陈旧的西裤——这是他回国后，父亲杜卫国在他第一次面试失败后，默不作声塞给他的“体面行头”。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拂过那件他曾嗤之以鼻的、领口有些磨损的深蓝色衬衫，最终还是取了下来。穿上它，系上领带，镜子里的人影似乎褪去了一丝昨夜的颓唐，但那份刻意维持的“体面”下，是藏不住的紧绷和生涩。出门前，他再次打开了那个承载着家族诅咒与个人挣扎的旧皮箱。泛黄的日记本静静躺在最上层。他拿起祖父杜志刚那本，翻开一页，上面是潦草而充满戾气的字迹：
“……厂里说不要就不要了？老子给国家干了一辈子！现在让老子去扫大街？呸！饿死也不干这丢人现眼的活儿！”他又拿起父亲杜卫国的那本，一页页翻过那些对“社会不公”的控诉和对“理想工作”的执念：
“……那点工资配得上我的学历？……跳槽，必须跳！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真正赏识我的地方……”指尖划过那些充满怨怼的文字，杜荣昇的心跳反而奇异地平复下来。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咖啡馆里愤怒于“大材小用”的自己，那个面对初级分析师职位时感到羞辱的自己，和日记里这些被时代洪流裹挟却死死抓住虚幻身份不肯放手的祖辈，何其相似！他们都被同一个幽灵缠绕——那个名为
“我本该是……”的傲慢幽灵。
他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回皮箱。这一次，动作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或绝望，只有一种沉重的明悟。他拿起那个装着推荐信的牛皮纸袋，塞进一个半旧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他在网上淘的二手货，边缘有些磨损，但足够装下他此刻的全部“身家”——一份简历，一份推荐信，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决心。国泰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的大楼在晨光中显得气派而冰冷。杜荣昇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高耸的玻璃幕墙，阳光反射在上面，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曾几何时，这样的地方是他如鱼得水的战场。而今天，他只是前来应聘一个初级职位的无名小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迈步走了进去。人事部的流程刻板而高效。填表，提交材料，等待。面试他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表情严肃的部门主管。对方的问题很直接，围绕着行业基础知识、数据处理能力和抗压性展开。杜荣昇回答得谨慎而务实，努力将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辉煌履历”压在心底，只展示出符合这个初级岗位所需的基本素养。他甚至主动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和对这份工作的迫切需求——这在以前的他看来，无异于自揭其短，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初级分析师的工作很琐碎，主要是数据收集、整理和初步分析报告，加班是常态，薪资也只是行业入门水平。”主管最后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你确定能接受？”
杜荣昇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他想起陈教授颤抖的字迹，想起父亲日记里那句“我儿子绝不能像我一样”，想起曾祖父饿死也不肯弯腰的固执，想起祖父酗酒时的怨天尤人。他挺直了背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我能接受。我知道自己需要从头开始。”主管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里的分量。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明天早上九点，到行业研究部报到。找王经理。”
走出那栋气派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杜荣昇站在人行道上，一时有些恍惚。这就……成了？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挣扎，没有戏剧性的转折，只有一份平淡的、需要从最底层做起的offer。胸腔里那股一直紧绷着的气，缓缓地、长长地吐了出来。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踩在坚实土地上的奇异感觉。回到租住的小屋，他没有立刻开灯。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简陋的房间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本属于他自己的、崭新的日记本——这是他决定接受推荐信那天买的，封皮是朴素的深蓝色。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家族的阴影，个人的挣扎，陈教授的期望，还有那个未知的、需要他弯腰前行的未来。最终，他落下了笔，墨水在纸页上洇开，字迹算不上漂亮，却一笔一划，写得异常认真：
“我不知道能否真正打破这个诅咒，但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日记本，轻轻摩挲着深蓝色的封皮。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海。明天，他将不再是那个困在家族宿命和自身傲慢里的杜荣昇。
明天，他将只是一个需要早早起床，挤进地铁，去学习如何做好一名初级分析师的普通人。路在脚下，不在云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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