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霉味”混着樟木箱朽气,沉甸甸地压在杜荣昇胸口。
他盯着膝头盖那张黑白照片,灼眼的红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奋斗终身”的痕迹。
窗外最后的天光被夜色吞没时,他伸手探向樟木箱深处,指腹触到一本硬壳笔记本的棱角。塑料封皮冰凉,封面印着褪色的“毕业纪念”烫金字。翻开扉页,九十年代末特有的彩色插页照片滑落出来——穿宽大西装戴学士帽的青年站在大学门口,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未经世事的张扬。照片背面是蓝黑墨水写的赠言:
“赠吾儿荣昇:知识改变命运。父,杜卫国,1931年6月。”
杜荣昇的呼吸滞了滞。他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二日。”
第一页字迹工整如印刷体,“市设计院报到首日。”
“人事科竟安排我去档案室实习!”
“堂堂建筑系高材生,整日与发霉图纸为伍?”钢笔在感叹号上重重顿出墨点,洇透了下一页的日期栏。档案室的灰尘在字里行间飞扬。
杜荣昇看见年轻父亲的白衬衫领口被铁皮柜刮出丝线,听见他对着泛黄图纸打喷嚏时,隔壁科室飘来的哄笑。日记本里夹着张皱巴巴的转正考核表,“专业能力”栏用红笔圈着“良”,旁边批注潦草如虫爬:“王科长暗示要‘表示心意’。世风日下!”下一页贴着剪报残角,标题是《外资建筑设计事务所登陆本市》。“七月七日,晴。”字迹开始浮躁,“辞职信已交。张总工竟说年轻人要沉住气?哈!等我在外企拿项目奖金,看谁笑到最后。”墨迹在“奖金”二字上晕开,像滴落的口水。筒子楼的霉味突然被香水味冲散。杜荣昇翻到新章节时,带出一张印着唇印的便签:“卫国,今晚老地方见~琳”。底下日记的日期跳到了二〇〇二年:“九月三日,雨。琳琳说得对,国企论资排辈埋没人才。明天去新公司报到,老板承诺独立办公室。”这行字下面压着张名片复印件,“首席设计师”头衔被红笔描了粗框。寒风从窗户破洞钻进来,吹得纸页哗啦作响。杜荣昇按住翻飞的日记,看见二〇〇三年的字迹开始歪斜:“五月二十日,阴。第三家公司了。老板说我的方案‘不接地气’,客户要的是能施工的图纸,不是建筑艺术!”钢笔尖在“建筑艺术”下面划出深沟,纸背凸起的痕迹像道伤疤。阁楼角落的蛛网在黑暗中轻颤。杜荣昇读到二〇〇四年春的篇章时,指尖触到硬物——是张泛黄的购房合同附件。首付款来源栏里,“父母积蓄”四个字写得小而拘谨,后面跟着一串零。“四月十八日,大风。”字迹虚浮如醉酒,“爹娘把存折拍在桌上时,存折封皮比他们的手还新。老头说‘成了家就踏实了’,哼,他们懂什么时代机遇?”纸页间突然飘落一张婚纱照剪角。新娘头纱上的碎钻在闪光灯下亮得刺眼,新郎胸前的礼花却皱巴巴耷拉着。杜荣昇想起母亲衣柜深处有本相册,所有双人照都被剪成了单人。“二〇〇六年冬。”墨色骤然阴沉,“十二月七日,雪。琳琳摔了订婚戒指。她说我跳槽像换袜子,房贷全靠父母补贴...”钢笔突然划破纸张,裂口横贯“她说”二字,像道狰狞的刀疤。下一页贴着半张酒店发票,日期正是平安夜,背面有行蝇头小字:“王处长介绍的港商项目有戏了,应酬难免嘛。”杜荣昇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二〇〇七年的日记本里夹着张产科B超单,胎儿影像旁写着“吾儿荣昇预产期:10月28日”。紧挨着的却是离婚协议复印件,财产分割栏里“房产归男方”的条款下,有行颤抖的批注:“贱人跟了包工头!定是嫌我创业期清苦!”阁楼死寂如墓穴。杜荣昇翻到日记终章,二〇〇八年的字迹突然工整得刻板:“十月五日,晴。荣昇百日宴。琳琳没来,也好。”墨迹在“也好”后面晕开大团污渍,像干涸的泪痕。空白处有行力透纸背的誓言:“我杜卫国半生坎坷,皆因社会不公。荣昇,你定要出人头地,莫走为父老路!”最后那笔竖钩狠狠戳破纸背,尖利的纸屑扎进杜荣昇指腹。他猛地合上日记,塑料封皮在黑暗中反射着冷光。筒子楼外传来醉汉的嚎叫,恍惚间变成父亲酒后的咆哮:
“老子当年可是大学生...”樟木箱的朽气突然浓得令人窒息。杜荣昇弯腰干呕时,额头重重磕在箱角。剧痛中他看见父亲书柜顶层的红绒布盒子——那里供着的“先进工作者”奖章,和祖父日记本上的烫金字一样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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