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扬州城南门，那感觉不像是逃出生天，倒像是从一口滚沸的血肉大锅里，勉强爬了出来，浑身上下还沾着滚烫的、别人的血和绝望。
城外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溃兵、逃难的百姓，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远处烟尘滚滚，不知道是鞑子的游骑，还是其他什么豺狼。赵虎带着他那二百来号人，护着沈墨这一小撮残兵败将，不敢走大路，专挑杂草丛生、坑洼不平的野地和小道钻。
沈墨半搂半抱着苏雨荷，她怀里的沈安大概是颠簸得难受，又开始细声细气地哭，那哭声在旷野的风里飘着，听得人心头发紧。苏雨荷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全靠一股母性的本能死死撑着，胳膊圈成个摇篮，尽量护着孩子不受颠簸。
沈万山被两个还算完好的婆子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老头子像是被抽走了魂，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偶尔嘟囔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沈墨自己也不好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汗水和奔跑一渍，火烧火燎地疼。左臂上一道深口子，只是用撕下来的衣襟胡乱捆着，血还没完全止住，动一下就跟扯着筋似的。但他不能停，甚至不能露出太多痛苦的神色。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他要是倒了，身后这点人，立刻就得散架，被这乱世吞得骨头都不剩。
“坚持住，跟着赵哨官，别掉队！” 他回头，对跟在后面、同样狼狈不堪的沈勇、观墨几人低吼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
沈勇一条胳膊耷拉着，显然是脱臼了，用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把缺口的长刀，闷声点头。观墨脸上被烟灰和血污糊得看不清模样，只知道咬着牙往前挪。
赵虎的人在前头开路，时不时能听到短促的火铳声和斥候跑回来低声禀报的声音。气氛紧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一直跑到日头西斜，残阳把天边染得跟扬州城里的血一个颜色，赵虎才示意在一片地势稍高、有些乱石和枯树遮挡的坡地后面暂时歇脚。
“不能再走了，天黑容易迷路，也容易撞上鞑子的夜不收（哨探）。” 赵虎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递给沈墨一个皮质的水囊，“沈东家，喝口水，缓缓劲儿。”
沈墨没客气，接过水囊，自己没先喝，而是递到了苏雨荷嘴边。苏雨荷看了他一眼，也没推辞，小心地抿了两小口，润了润干得快冒烟的喉咙，又把水囊递还给他。
沈墨这才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清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焦躁和血腥气。他把水囊递给旁边的沈万山，老头子像是渴急了，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赵哨官，大恩不言谢。” 沈墨靠着块冰冷的石头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虎蹲在他对面，拿出块干粮掰了一半递过来：“黄将军的主力在江边，但我们这点人，想直接穿过去不容易。鞑子占了扬州，下一步肯定要渡江。我的意思是，先往西走，绕开官道，找地方藏几天，看看风声再说。”
沈墨接过那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干粮，没立刻吃，只是捏在手里。他知道赵虎说的是实情，现在往江边撞，跟送死没区别。
“我们听你的。” 沈墨点头，“只是……家父年迈，内子身体虚弱，孩子又小，恐怕经不起太多折腾了。”
赵虎看了一眼蜷缩在沈墨身边、抱着孩子微微发抖的苏雨荷，又看了看眼神呆滞的沈万山，叹了口气：“尽谅吧。这世道，能活下来就是祖宗保佑了。”
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不敢多待，队伍再次起身，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继续往西走。
夜里比白天更难熬。没有月亮，只有几点寒星，脚下的路根本看不清，全凭感觉和前面的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苏雨荷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几次脚下发软，差点摔倒，都被沈墨死死架住。
沈安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不是不哭了，是没力气哭了，只剩下小猫一样细微的呜咽。苏雨荷摸着他的额头，有些发烫，心里急得如同火烧，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半夜，他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赵虎决定在这里过夜，等天亮再走。
生火是绝对不敢的，所有人只能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意。沈墨把苏雨荷和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外面吹来的冷风。苏雨荷靠在他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胸膛上，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去一点。
“安儿……有点发热。”她在黑暗中，用极低的声音说，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
沈墨身体僵了一下，搂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没事，”他声音低沉，贴着她耳朵说，“天亮了，我想办法找点水，给他擦擦。”
他那里有什么办法？这荒郊野岭，黑灯瞎火，能找到什么？但他必须这么说，他不能让她彻底绝望。
沈万山靠在另一边，裹着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棉袄，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或者说昏了过去，嘴里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沈勇、观墨几人则不敢睡死，轮流守着夜，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四周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沈墨搂着妻儿，毫无睡意。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一切。繁华的扬州城，转瞬间变成人间炼狱。堆积如山的金银，抵不上逃命时怀里这几块硬干粮。往日呼风唤雨的权势，在真正的刀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是多么渺小。什么算计，什么经营，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着怀里苏雨荷即使沉睡也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她臂弯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也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他失去了扬州，失去了积累多年的家业。但他还有她，还有孩子。
只要人在，就还没输到底。
天边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而寒冷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前路依旧迷茫，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沈墨轻轻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将苏雨荷和孩子搂得更暖些，目光投向渐渐亮起的东方。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带着他们，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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