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我站在土坡上,看着那支队伍越走越远。他们沿着一条浅溪往平原深处去,有人赶着牛车,车上堆着木箱和草席。孩子跑在前面,踢起一串脚印,又很快被新雪盖住。少年走在最后,背着那把黑金古刀,刀鞘露在肩后,反着一点光。
我没有再看那把刀。
它已经不属于我了。从我把玉扳指套进他手指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肩上的东西落下了。不是突然轻松,是一点点松开的。像是绑了太久的绳子,解开了,肉还留着压痕,但力气已经不在那里了。
张雪刃站在我旁边。
她没说话,也没动。风吹得她帽子滑了一下,她抬手扶住,发丝从耳后散出来,贴在唇边。她呼吸很轻,胸口起伏不大。我知道她在等我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以前总握着刀,现在空着。掌心有老茧,是常年磨刀柄留下的。指甲边缘有点裂,是前几夜在地穴里扒石头时弄的。它们看起来就是一只手,没有特别的地方。可就是这双手,斩过尸煞,碰过门纹,用血激活过古阵。
现在它们什么也不做了。
她忽然转头看我。
眼神很静,不像过去那样带着防备。她以前总把匕首别在腰侧,手指时不时转一圈刀柄。现在她身上没有刀,也没有铃铛。那个青铜铃铛留在了碑前,和那束野花放在一起。
她说:“我们去哪?”
声音不高,像是怕惊动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过去每一步都有方向,长白山、漠北、冰湖、地宫……每一个地方都写着名字,等着我去。现在没有名字了。地图上不会再有一个红点标着“门”,也不会再有族老传信说“某地异动”。
我想了想,说:“去没有‘门’的地方。”
她点点头,没再问。
我们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那边没有路,只有冻土和低矮的灌木。草根在雪下露出一点黑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断裂声。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右边,距离半步。我们没有拉手,但脚步是一样的。
走了十几步,她忽然停下。
我回头。她正看着远处。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面小旗还在地上,竹竿歪着,布条被风吹得抖。旗面上的“张”字已经褪色,边角破了,可还能认出来。它立在那里,像一个标记,又像一个句号。
我没有多看。
我知道那是给后来人看的。如果以后有人走到这里,看到这面旗,他们会知道,曾经有一群人从门后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他们不需要守门人,也不需要钥匙。他们只需要地、水、种子和时间。
我又往前走。
她跟上来。
地面越来越硬,雪积得不厚,底下是冻住的泥块。每一步都要用力,鞋底砸在地上才会留下印子。两行脚印并排往前,中间隔了不到一尺。风不大,但一直在吹,雪花斜着落下来,盖住后面的痕迹。
我们走得不快。
我不急,她也不催。以前赶路都是为了抢时间,怕机关启动,怕阴气外泄,怕灰袍人先到一步。现在不用抢了。太阳在头顶偏西一点,光照在雪上,不太刺眼。我能感觉到脸上有一点凉,耳朵有点木,但这些都不重要。
翻过一道低坎,视野开阔了些。
前面是一片荒原,没有树,也没有水。远处有山的轮廓,藏在雪雾里。那边没有“门”,没有地宫,没有族谱,也没有血脉印记。它就是一片地,谁都能走,谁都能停。
她忽然说:“左肩不烫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以前她靠近“门”的时候,左肩的胎记会发烫,像是被火燎了一下。那是血脉在回应封印。现在那块皮肤和别的地方一样,冷热相同。她不再是双刃使,也不是钥匙。她只是张雪刃。
我说:“嗯。”
她没再说什么。
我们继续走。天色慢慢暗下来,雪没停,反而密了些。帽檐上积了一层,我抬手抹掉。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我们的衣服都被雪打湿了,袖口和裤脚变得沉,走路时能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地方吗?”
我记得。
是在关外一支派的地宫入口。她站在石阶上,手里拿着短刀,头发扎得很紧。当时她以为我是来抢双刃的,刀尖对着我,一句话不说。我看了她一眼,绕过去进了洞。后来才知道,她一直在等一个能打开最后一道门的人。
但现在我不想说这些。
那些事像旧梦,提起来反而让人心累。我只说:“记得。”
她笑了笑,很轻,嘴角动了一下就没了。
我们又走了一阵。天完全黑了,雪还在下。脚印只能看清前面几步的,后面的全被盖住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帽子的轮廓,和呼出的一点白气。
突然,她停下。
我也停下。
她看向我,眼睛在暗处有一点光。她说:“你会用筷子吗?”
我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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