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林寺
嵩山,少室山。
与江南的温婉秀润截然不同,这里的山石嶙峋,植被苍古,透着一股沉雄浑厚的气象。云雾常在山腰间缭绕,将山顶的殿宇飞檐衬得如同仙境琼楼,又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
不语僧牵着玄心,一路北上,跋山涉水。玄心始终沉默,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任由老僧牵引。他对外界的山川河流、市井喧嚣漠不关心,眼眸深处,只有那片无法褪去的血色。饿了,便接过老僧化来的斋饭默默吞咽;渴了,便饮山泉溪水;累了,便在任何可以栖身的地方蜷缩入睡,然后无一例外地被噩梦吞噬。
那噩梦千篇一律,却又次次鲜活如初:父亲的鲜血、母亲的泪、冰冷的刀锋、冲天的火光,还有那句萦绕不散的“不该知道的事”……每一次惊醒,他都浑身冷汗,喉咙里堵着无声的嘶吼,只能瞪大眼睛,望着陌生的夜空,直到天明。
不语僧从未出言安慰,只是在他惊醒时,会默默递过一壶清水,或是在他身旁盘膝坐下,低声诵念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那经文并无神奇功效,无法驱散噩梦,却像一道微弱的屏障,稍稍隔绝了那无孔不入的绝望,让玄心得以喘息。
终于,他们踏上了少室山的石阶。
石阶漫长,仿佛直通云端。两侧古木参天,投下斑驳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混合的清气,偶尔有悠远的钟声从山顶传来,沉浑、厚重,每一次敲响,都仿佛能涤荡人心头的些许尘埃。
山门巍峨,“少林寺”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烁着庄严肃穆的光芒。值守的僧人见到不语僧,皆恭敬合十行礼,口称“师叔祖”或“太师叔”,目光掠过玄心时,带着几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出家人的平和与淡然。
玄心被不语僧直接带到了方丈室。
少林方丈玄慈大师,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老僧,他见到不语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相迎:“不语师叔,您云游归来。”他的目光落在玄心身上,尤其是在他那双空洞而带着隐痛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已然明白了几分。
“捡到一个痴儿。”不语僧言简意赅,声音依旧平淡,“根骨寻常,心脉郁结,与佛有缘,却又业障深重。”
玄慈方丈仔细端详了玄心片刻,轻轻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既是师叔带来,便留下吧。只是他心中戾气与悲痛郁结,非寻常佛法可化。”
“青灯古佛,晨钟暮律,或可磨其棱角,静其心神。至于能否堪破,看他造化。”不语僧淡淡道。
剃度的仪式很简单。
在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佛像慈悲,俯视众生。香烛缭绕,梵唱低回。玄心跪在蒲团上,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冰冷的剃刀贴上头顶,一缕缕乌黑的发丝飘然落下,如同他已然逝去的过往。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玄慈方丈亲自为他剃度,并赐下法号。
“你既入空门,前尘皆忘。赐你法号——‘玄心’。望你日后能明心见性,照见本来。”
玄心。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玄,幽深难测,既指佛理深奥,亦暗合他身负的谜团。心,是烦恼根源,亦是菩提所在。
从此,世间再无江南玄府少年玄心,只有少林寺小沙弥玄心。
他被安排在了初入寺僧侣居住的禅房,与另外几个年纪相仿的小沙弥同住。每日的生活,被严格的戒律和繁重的课业填满。
寅时(凌晨3-5点)未至,刺耳的板声便划破少室山的寂静,将玄心从短暂的、充满血腥的睡梦中惊醒。他必须立刻起身,随众僧前往大雄宝殿做早课。诵经声如海潮般起伏,但他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父母惨死的画面。
早课之后是打扫庭院、挑水劈柴。他身体文弱,这些粗重活计对他而言尤为艰难。同门的小沙弥虽无恶意,但见他终日不言不语,反应迟钝,资质似乎也平平,便渐渐疏远,偶尔还会在他笨拙地打翻水桶或诵经出错时,投来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
“看那个玄心,听说是不语太师叔祖带回来的,怎么像个木头人?”
“是啊,笨手笨脚的,一套罗汉拳学了半个月还记不住招式,真是驽钝。”
“整日里阴沉沉的,也不与人说话,怕是这里有问题……”有沙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针尖,刺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却激不起太多涟漪。与家破人亡的痛楚相比,这些轻视和孤立,显得微不足道。
上午是学习佛经与文化课,下午则是武学筑基。
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即便是最基础的罗汉拳、韦陀掌,也蕴含着至深的道理。然而,玄心似乎真的与武学无缘。他的手脚协调性极差,内力修行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同样的招式,别人演练几遍便能掌握形似,他反复练习数十遍,依旧不得要领,动作僵硬,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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