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切开大西洋的晨雾时，黄美玉指尖触到的舷窗已染上英伦的湿冷。
陈盛将一件羊毛披肩搭在她肩头，目光掠过甲板上嬉戏的孩子们——陈锡正踮脚够着栏杆外的海鸥，月娘则攥着天兰织的花手帕，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海风里的盐粒。
陈老夫人靠在藤椅上，由秀莲轻捶着肩，低声感叹着“这洋人的海啊，没有我们南洋的暖”。
舱门被轻轻推开，福贵捧着一份报关文件走进来，神色沉稳：“头家……再过半小时就能靠岸了。
英国这边的接应已经安排妥当，是汇丰银行的华人经理，姓周，靠得住。”
几人点头，黄美玉的目光落在文件末尾的签名上，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离开新加坡时的枪林弹雨仿佛还在耳畔，黄金城被押走时怨毒的眼神、秀凤离去时不甘的背影，都成了她心底一道坚硬的疤。
但此刻，陈盛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温度让她瞬间安定下来。
“别想了。”陈盛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到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
靠岸时，伦敦的码头正飘着细雨，黄美玉没有见黄家的人，他们被陈盛提前安排人带走了。
周经理带着两名仆役早已等候在岸边，见到陈盛一行人，立刻恭敬地上前见礼：“主家，一路辛苦。住处已经按照吩咐准备好了，在肯辛顿区，离华人聚居地不远，生活也方便。”
车子穿行在雾蒙蒙的街道上，两旁的红砖建筑带着复古的精致，与新加坡的骑楼风情截然不同。
孩子们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戴着礼帽、提着公文包的行人，陈珩忍不住问：“爸爸，这里的房子都没有廊柱，下雨了怎么办？”
陈盛被逗笑，揉了揉他的头：“这里的人有雨伞，还有马车。以后，你也能在这里上学，学洋文，学算术。”
黄美玉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既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对未来的笃定。
她知道，陈家要在英国立足，还要过几关——语言的障碍、文化的差异、商业上的竞争，都是横在面前的难关，不过陈家底蕴厚，一家人在一起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抵达住处时，雨已经停了。
那是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小楼，白色的墙壁爬满了翠绿的常春藤，客厅里的壁炉正燃着熊熊火焰，暖意融融。
大嫂秀莲忙着安置行李，陈老夫人则被花园里的玫瑰吸引，忍不住走上前细细端详。
菊香一家被黄美玉安排在了离别墅不远的一处住宅，黄美玉安排人带他们去安顿了。
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是新生。
伦敦的秋夜，水晶灯在宴会厅里折射出璀璨的光，衣香鬓影间，高脚杯碰撞的轻响与低语交织成异域的繁华。
黄美玉身着一袭改良式娘惹旗袍，靛蓝的绸缎上绣着银线缠枝莲，既保留着南洋女子的温婉，又透着几分商界女性的干练。
她端着酒杯，正与一位华人商会的会长交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商人正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她，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位就是陈家的少夫人？”那商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操着一口带着明显口音的英语，语气里的傲慢毫不掩饰，“听说你如今在打理陈家的生意？真是令人惊讶，我一直以为，南洋的女人都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恪守封建礼教，怎么会抛头露面来参加这样的商业聚会？”
周围的交谈声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美玉身上，有好奇，有同情，也有看好戏的意味。
陈盛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却被黄美玉轻轻按住了手。
她抬眸看向那位英国商人，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流利的英语反问：“先生，我倒想问问，你我之间，有何不同？男子和女子的不同？还是文化的不同？”
那商人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
黄美玉继续说道：“你能站在这里谈生意，凭的是你的能力与眼光；我能站在这里，靠的也是自己的智慧与汗水。论起对市场的把控，对商机的嗅觉，我未必比你逊色，甚至比你更加出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有些僵硬的脸，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大概唯一不同的是，你或许比我少了一份对人的尊重与礼貌。”
话音落下，宴会厅里一片寂静，随即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
那位英国商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终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开。
“说得好！”华人商会的会长率先鼓起掌来，“黄夫人这番话，真是长了我们华人的志气！”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看向黄美玉的目光里充满了敬佩。
从此，“南洋明珠”的称号便在伦敦的商界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陈家有一位聪慧过人、胆识非凡的南洋夫人。
晚宴结束后，陈盛牵着黄美玉的手走出宴会厅，晚风带着秋夜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心头的暖意。“你今天真了不起。”陈盛低头看着她，眼里满是骄傲与温柔。
黄美玉看着眼前人，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看不起我们南洋人，看不起我们华人。”
她顿了顿，抬头望向他，“如今国内战乱未平，新加坡也处境艰难，我们不能只顾着自己的生意。
我想，我们可以联合当地的华人家族，一起为国内捐送物资，尽一份力。”
陈盛心中一暖，他知道，她始终没有忘记故土，没有忘记那些在战乱中挣扎的百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握紧她的手，“明天我就去找大哥商量，相信他也会同意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美玉和陈盛一起奔走，说服陈功，联络当地的华人家族。
起初，有些家族顾虑重重，担心影响自己的生意，黄美玉便一一登门拜访，用她的诚意与远见打动了他们。
在她的牵头下，一个庞大的物资捐赠计划很快成型，一批批粮食、药品、衣物从伦敦运往新加坡，再转运到中国的抗日前线。
在这个过程中，黄美玉和陈盛并肩作战，一起熬夜核对清单，一起接待捐赠的商人，一起为物资的运输奔走。
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心也靠得越来越近。
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在共同的信念与付出中，渐渐消融，化作了彼此眼中深深的理解与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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