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村庄还沉在浓稠的墨色里。
沈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母亲周玉梅已经等在枣树下，臃肿的棉袄外又罩了件藏青色旧外套，整个人裹得像只笨拙的熊。
她脚边放着两个鼓囊囊的布包，一个是连夜烙的糖饼，另一个装着给父母的新织毛袜和晒干的野枸杞。
“妈，都说了我来拎。”
沈策弯腰去提包裹，指尖触到粗布面料上冰凉的潮气。
周玉梅却抢先一步把糖饼包抱在怀里，像护着宝贝：“这个我拿着，饼怕压。”
她的声音在寒气里微微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五年了，自从父亲腿脚不便，她再没能回百里外的娘家。
此刻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她忽然像个近乡情怯的少女。
去镇上班车点的三里土路，走得格外沉默。
周玉梅的胶鞋踩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沈策几次想找话题，却见母亲一直抿着嘴，目光投向远处尚未苏醒的群山轮廓。
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连着母亲出嫁前的半辈子。
班车是辆漆皮斑驳的中巴，车厢里混杂着旱烟、汗液和机油的气味。
天光未亮，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光映着司机麻木的脸。
周玉梅拣了靠窗的位子，刚坐下就掏出准备好的塑料袋和清凉油。
“妈，吃颗糖压一压？”沈策递过水果硬糖。
她摇摇头，手指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指节发白。
车子发动时，她闭上眼，嘴唇无声地念起什么
——沈策认出那是小时候晕车时，外婆教她的口诀。
车子颠簸着驶上盘山路。
窗外，黄土高原苏醒了。
晨光像稀释的蛋黄，缓缓流淌过千沟万壑。
那些被风雨切割出的深谷像大地的伤疤，偶尔可见崖壁上嵌着废弃的窑洞，像空洞的眼窝。
周玉梅的呼吸渐渐急促。
某个急转弯时，她猛地捂住嘴，塑料袋发出窸窣声响。
沈策赶紧拧开矿泉水，又蘸了清凉油涂在她太阳穴。
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睁开眼时，眼底有生理性泪水。
“快到了吗？”她虚弱地问，额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
沈策望向窗外掠过的里程碑：“才走一半。”
母亲绝望地闭上眼睛。
沈策看着她蜡黄的脸色，想起小时候每次坐车，自己吐得天昏地暗时，母亲总是这样抱着他，哼着走调的信天游。
如今角色互换，他才体会到那种心疼与无力。
日头升高时，车子驶入更崎岖的山道。
龟裂的黄土路像干涸的河床，每次颠簸都引来车厢里此起彼伏的惊呼。
周玉梅已经吐空了胃，此刻正靠着车窗假寐，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
沈策的目光掠过她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昨夜视频里林砚书拆头发的模样。
两个女人的影像在晨光中重叠——一个在雪山哨所守望，一个在黄土路上归乡。
她们像这片土地的两极，却被某种坚韧的纽带系在一起。
“看！老槐树！”车厢里有人欢呼。
周玉梅猛然惊醒，整张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远处山峁上，一棵虬曲的古槐树伫立在蓝天背景下，枝干像挣扎的手臂
——那是外婆村的界标。
她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着，仿佛要触摸那些熟悉的沟壑。
外婆家的窑洞院子比记忆里更破败了。
黄土墙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痕，木门上的春联褪成浅粉。
但炊烟依旧从崖壁上的烟囱袅袅升起，带着小米粥的香气。
车还没停稳，周玉梅就踉跄着冲下去，扶着路边的白杨树干呕。
沈策提着大包小包跟下来，抬头看见崖畔站着一对身影。
外公拄着拐杖，腰弯得像张弓。外婆踮着小脚，灰白的发髻在风里抖得像蒲公英。
“玉梅——”外婆的喊声被风扯得破碎。
周玉梅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她试着迈步，却因晕眩晃了晃。
沈策赶忙搀住她，触到她胳膊在微微发抖。
五年的距离，在这最后一百米化作实质的重量。
“慢点走。”
沈策轻声说，感觉到母亲把大半重量靠在他身上。
她的步态让他想起林砚书描述过的，高原上那些负重前行的牦牛。
外婆小跑着迎上来，缠过又放开的小脚在土路上踩出凌乱的脚印。
她甚至没先看女儿，而是伸手摸了摸沈策的脸：
“是策策？长成大小伙子了......”枯瘦的手指带着泥土和艾草的气味。
周玉梅这时才哽咽着喊出声：“妈——”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
外婆的个子只到女儿肩膀，像只干瘦的麻雀。
但当她拍着女儿后背时，周玉梅突然变回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外公默默站在一旁，用拐杖尖划着地上的土，眼圈却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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