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日头，似乎走得格外快些。仿佛昨日才在震耳的鞭炮声和年夜饭的香气里守了岁，一转眼，墙上的月份牌已然翻到了正月二十。
空气里残留的年味儿，被日益浓厚的离别愁绪悄然覆盖。
秦家小院里，这几日一直弥漫着一种忙碌的气氛。秦婆子是最忙碌的那个，也是心思最重的一个。她总是一边手脚不停地收拾东西，一边不住地叹气，目光落在杨柳和秦宴秋身上时，那份遗憾几乎要溢出来。
“唉，都是娘不好，没早点张罗……”秦婆子又一次停下手里正纳的鞋底，看着坐在炕沿边整理东西的杨柳和在一旁收拾行李的秦宴秋，眼圈微红，“本想着，怎么也得在老家给你们风风光光办一场，请乡亲们都来热闹热闹，让大家都知道，咱家宴秋娶了个多好的媳妇……可这时间，咋就过得这么快呢？眼瞅着你们明天就要走了……”
这已经是她这两天第无数次提起这个话题了。
对于没能给儿子儿媳补办一场像样的老家婚礼，秦婆子始终耿耿于怀，觉得亏欠了孩子们，尤其是亏欠了杨柳。
杨柳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秦婆子身边，握住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声音温软而坚定：“娘，您快别这么想。婚礼就是个形式，有没有那场酒席，我都是秦家的媳妇，宴秋的妻子。再说，我和宴秋在部队举行过仪式，领导战友们都知道，也祝福我们。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强。这次去京市安顿，事情多，宴秋开学也紧，真办了反而仓促。等以后我们在京市稳定了，有机会再回来，或者接您去京市住段时间，那不比匆匆办一场更好？”
秦宴秋也走过来，语气沉稳：“娘，小柳说得对。咱们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您和大哥大嫂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地上、炕上那几个收拾得鼓鼓囊囊的行李，“比什么酒席都实在。”
话虽如此，秦婆子心里的遗憾并未完全消散，但她知道孩子们懂事，是在宽慰她。于是，她把满心的不舍和补偿心理，全都倾注到了那一个个行李包裹中。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他们搬去。
“这床新棉被，棉花是秋后新弹的，比城里的暖和，你们带着吧，不然还要去再买。”
“这罐子腌的咸菜，你大嫂特意多放了香油，下饭！”
“这几双鞋垫，娘这几天赶出来的，你们走路多，垫着舒服……”
“这包红枣、核桃，咱自家树上的，补身子！”
“这……这半袋子小米也带上，京市的米哪有咱自家种的味道好？”
眼看着她连半缸咸菜、一袋玉米面都想塞进行李，秦宴秋和杨柳不得不哭笑不得地拦着。
“娘，真的带不了这么多，火车上不好拿。”秦宴秋试着讲道理。
“是啊娘，京市什么都有卖的，太重了路上不方便。”杨柳也柔声劝解。
最终，在两人强硬的坚持下，行李数量被控制在了四个旅行袋的范围内。但即便如此，每个包裹都塞得结结实实，拎在手里死沉死沉，里面装着秦婆子无尽的爱与牵挂，以及秦家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正月二十一，清晨。 天色还未大亮，秦家小院却早已灯火通明。
秦宴春借来的拖拉机车斗里，行李被仔细地固定好，秀兰嫂子也早早过来帮忙，虎头揉着惺忪睡眼，被母亲裹成了个小棉球。
秦婆子最后一次检查着杨柳他们的东西，嘴里念叨着早已重复无数遍的叮嘱：“路上千万小心，看好东西……到了京市赶紧给家来个信……缺啥少啥就写信告诉娘……和宴秋互相照顾着……”
杨柳一一应着，喉咙发紧，只能用力点头。
拖拉机“突突”地驶向县城火车站。一路上，众人都很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寒风掠过的声音。
火车站比他们上次回来时更显拥挤嘈杂。许多像他们一样，过完年踏上返程旅途的人，带着大包小裹，脸上写着对家的不舍和对前路的茫然或期待。
秦家人和杨家人在站台上汇合了。小小的站台一角，顿时被亲情填满。
王梅花拉着女儿的手，眼泪终于没忍住，扑簌簌往下掉，但嘴里却说着鼓励的话：“去了好好学，当个好医生……别惦记家里，我们都好……” 杨父则是反复拍着秦宴秋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婆子把最后一个煮鸡蛋塞进杨柳手里，又摸了摸儿子军装上的领章，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和一句：“好好的，都好好的。”
大哥杨松拿来一小袋自家炒的瓜子花生，塞进行李缝里：“路上嗑，解闷。”二哥杨柏则趁着人多，悄悄对杨柳低语：“妹子，你放心，二哥肯定好好干，等二哥挣到钱了，我去京市找你们。”
开车的哨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催促着离别。
“爹，娘，我们走了！” 秦宴秋提起最重的两个包裹，声音沉稳，却也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爹，娘，大哥大嫂，二哥，我们走了，你们多保重！”杨柳红着眼圈，朝着亲人们道别。
“上车！快上车！”秦宴春帮着把最后一件行李递进车窗。
火车缓缓启动，发出沉重的叹息。杨柳和秦宴秋挤在车窗口，用力挥着手。站台上，两家的亲人也在用力挥手，秦婆子和王梅花终于忍不住，互相搀扶着，泪流满面。
杨父则背过身去，用力眨着眼睛。小小的站台，在蒸汽与泪光中渐渐模糊、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车厢里拥挤嘈杂，各种气味混杂。杨柳靠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久久没有回头。手心里，还紧紧攥着婆婆塞给她带着体温的煮鸡蛋。
秦宴秋安放好行李，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用力握了握。
“回家了。”他低声说，目光却投向列车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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