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一种清晰而炽热的愤怒,在薇奥菈胸中燃起。这比饥饿驱动的混乱更让她感到憎恶。因为它是有组织的,是清醒的,是将他人的生存根基一点点碾碎,还披着一层“契约”或“规矩”的外衣。她手指微微收紧,残存的梦境权能又开始在体内不安地涌动。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点什么。至少,比面对那无解的、大规模的饥荒和绝望,眼前的压迫似乎更“具体”,更有明确的施加者。
她向前迈出一步,竖瞳中闪过一丝银芒。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只微凉的手再次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是瑟维斯。她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依旧站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冲突。
“愤怒是自然的,”瑟维斯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只有薇奥菈能听见,“但看清其下的脉络。”
薇奥菈身体一僵,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不解和未消的怒意。
瑟维斯的目光扫过那个趾高气扬的陈管家,扫过这看似贫困却“稳定”的村镇,缓缓说道:“这个王乡绅,或许并非此地的终极压迫者。他可能也需要向管辖此地的县衙吏员定期‘孝敬’,以维持其在此的权威;可能需要向途经或驻防的军队提供钱粮‘劳军’,以换取村镇不被随意劫掠;甚至可能需要打点更上层的关节,以应对朝廷名目繁多的摊派。层层叠叠,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每一层都在榨取,每一层都需要维持。”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打倒这几个家丁,甚至用你的力量惩罚那个未曾露面的王乡绅。然后呢?很快会有新的家丁,或许更凶悍;县衙会以‘治安’或‘抗租’为名介入,勒索更多;失去乡绅这层或许并不牢固的保护,流寇或溃兵可能更容易盯上这里。你解了一时之气,或许救下这一家今日的口粮,但可能给整个村镇引来更系统、更难以抗拒的麻烦和盘剥。这不是一人之恶,而是一套在乱世中畸形运转、却勉强维持着表面‘秩序’的系统性压榨。个人勇力,砸不碎这张网,只会让网收紧时,勒死更多挂在其中的人。”
薇奥菈听着,胸中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却迅速冷却,化作更深的寒意与迷茫。她看向那仍在哭泣哀求的佃农一家,看向那些冷漠执行命令的家丁,看向周围紧闭的门户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比普通民宅稍显齐整的“王宅”。
系统性压榨。结构性不公。
这些词对她而言依然陌生,但瑟维斯的描述,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表象,露出了下面盘根错节、令人窒息的脉络。饥饿是灾难,暴力是混乱,而易子而食是绝境深渊。而眼前这种,却是慢性毒药,是套在脖颈上、慢慢收紧的绳索,是无数细微齿轮咬合转动下,个体无法挣脱的碾磨。
她发现,这个世界的“恶”与“苦”,形态如此多样,根源如此复杂。有突然降临的毁灭,有缓慢吞噬的绝望,也有这种织入日常、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压榨。每一种,似乎都非她凭借个人力量或那受限的梦境权能所能轻易扭转。暴力反抗,如义军般被碾碎;道德干预,在绝对的生存绝境前苍白无力;而针对这种结构性的压迫,个人的直接对抗,可能如同挥拳击水,不仅徒劳,还可能激起更猛烈的逆流。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体内涌动的权能平息下去。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地笼罩了她。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瑟维斯选择行走、观察、记录,却极少干预。不是因为冷漠,或许是因为……看过太多类似的脉络,太清楚贸然出手可能引发的、更复杂的连锁反应,太了解个体力量在这庞大而腐朽的系统面前的渺小。
前方的冲突似乎接近尾声。家丁们拿着收缴来的可怜财物和一张摁了手印的欠条,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佃农一家瘫坐在泥水里,相拥而泣,哭声压抑而绝望,在死寂的街道上慢慢飘散。
薇奥菈没有再看向他们。她默默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镇外走去。脚步不再像之前逃离流民洼地时那般仓皇,却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黏稠的泥沼之中。
瑟维斯依旧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红发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镇外,荒凉的原野再次展开在眼前。风依旧萧瑟,但薇奥菈却觉得,这荒野的寒冷,比起镇子里那种沉甸甸的、系统性的压抑,竟仿佛还要干净一些。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竖瞳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云层。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病入膏肓的躯体,饥饿、暴力、绝望、压迫……都是它流出的脓血,症结却深植于骨髓与脏腑。而她,这个迷失的异乡人,连诊断都难以做到,又何谈医治?
理解,有时比单纯的愤怒或悲伤,更让人感到疲惫与茫然。薇奥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瑟维斯那条“观测者”的道路背后,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动弹不得的、永恒的孤寂与重量。而她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踏入这同一条认知的河流,河水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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