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他曾效力过的北境名将,
竟纵容部下行此暴虐之事?
“有什么不敢?!”
那汉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皇帝老儿都成了活死人,
京城里那群大官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谁还管咱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这世道,
早就烂到根子里了!
当兵的杀,
土匪抢,
老天爷也不给活路!
不走?
不走就是等死!”
“烂到根子里了……”
这句话,
如同一声惊雷,
在卫昭脑海中炸响。
他想起谢知非那冰冷的质问:
“你要扶保哪个社稷?”
“这伦理,
保了谁?
又安了谁?”
他站在那里,
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眼前流离失所的百姓,
耳边充满血泪的控诉,
与他心中那个曾经象征着秩序与庇护的“朝廷”、“王师”形象,
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残酷的对比。
他一直信奉的“忠君爱国”,
他一直试图去“匡扶”的“社稷”,
其光鲜的外表下,
竟是如此不堪入目的腐朽与残忍!
一种信仰根基被动摇的恐慌与巨大失落,
瞬间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站在即将彻底崩塌的山前的人,
茫然无措。
继续北上,
惨状升级。
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刚被洗劫一空的村庄,
焦黑的断壁残垣间,
尸体横陈,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作呕。
他带着强烈的不忍,
仔细查看那些伤口和破坏的痕迹——是制式的军刀和长矛造成的,
绝非胡虏的弯刀。
村口一棵老槐树上,
还用鲜血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模糊的、属于某支边军队伍的标记。
那一刻,
卫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他独自站在废墟中央,
环顾四周的人间地狱。
夕阳如血,
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投射在焦土之上,
显得无比孤寂。
——“匡扶社稷……保境安民……”,
他曾视若生命的信念,
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如此可笑。
匡扶哪个社稷?
是那个孕育出眼前这般兽行的“社稷”吗?
安哪里的民?
是这些被自己的军队屠戮、连尸骨都无人收殓的“民”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迷茫和自我怀疑,
如同沼泽般将他吞噬。
他选择的这条路,
回归北境,
凭借个人勇武去对抗胡虏,
守护乡梓……真的有意义吗?
就算他能侥幸在栾城挡住几波胡骑的骚扰,
能改变这席卷天下的糜烂大势吗?
能阻止更多的村庄变成眼前这片焦土吗?
能重建秩序,
让百姓重获安宁吗?
——“不能。卫昭你错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
在他心底深处回答。
这声音,
带着谢知非式的残酷理智。
他想起了谢知非的话:
“没有足以撼动格局的力量,
拿什么去保?”
“我们现在要做的,
是建立新的秩序!”
当时他斥之为悖逆,
是危言耸听。
可现在,
看着这满目疮痍,
听着那无尽的悲声,
他开始痛苦地意识到,
谢知非所指出的,
或许……是这绝望乱世中,
一条更接近现实、哪怕更为酷烈的出路。
旧的秩序不仅崩塌了,
而且其崩塌的过程,
本身就是一场加诸于亿万黎民身上的酷刑。
修补?
用什么修补?
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以及被逼到绝境后萌生出的、极其务实的念头,
开始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不是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
不是空谈道德的大义旗帜。
而是实实在在的,
能够掌控一方,
能够制定规则,
能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能够让眼前这般惨剧不再重演的力量!
这个念头,
与他过去二十二年所接受的一切教诲背道而驰,
却在此刻这血与火的洗礼下,
显得如此清晰而迫切。
他依然不会认同谢知非那种以复仇为底色的彻底颠覆,
但他开始深刻理解,
为何谢知非会如此执着于攫取力量。
没有力量,
连最微小的守护都是奢望。
他缓缓抬起头,
望向北方那被暮色和烽烟共同染红的天空,
眼中之前的痛苦与迷茫,
渐渐被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可怕决心的坚毅所取代。
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不切实际幻想、准备直面最残酷现实的坚毅。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怀着忠义之心北归的将军。
他是一个被乱世彻底打醒的幸存者,
一个开始正视“力量”为何物的求存者。
他翻身上马,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废墟,
仿佛要将这人间惨状刻入灵魂深处。
“驾!”
他低喝一声,
青骢马长嘶,
再次奋蹄,
向着北方,
向着那片已知和未知的烽火,
疾驰而去。
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渐行渐远,
依旧孤独,
却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承载着一种蜕变后的、更加沉重也更加清醒的意志。
一颗名为“务实”与“力量”的种子,
已在他心中那片曾被“忠君”信念牢牢占据的土壤里,
悄然埋下,
甚至隐隐裂开了一条缝隙,
透出谢知非所言之路的微光。
未来的血与火,
将决定这颗种子最终会长成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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