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听见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鞋底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发出黏腻的回响。她没回头，手指搭在抽屉边缘，轻轻合上。糖纸被压在最底层，像一封从未寄出的信。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风，夹着雨水的味道。叶哲站在门口，伞还滴着水，肩头深色一片。他没说话，只是低头抖了抖伞面，水珠溅到地板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 陈叔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拿着干毛巾。“擦擦吧，别感冒。”他把毛巾递过去，顺手接过伞，挂在门后挂钩上。 叶哲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和头发，动作有些僵硬。他抬头看了眼黄嫣，嘴唇动了一下，没出声。黄嫣也没看他，转身走向控制台，手指在旋钮上拨弄两下，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通道开了？”叶哲问。 “开了。”黄嫣说，“你来晚了。” “车坏了。”他说，“修了好久。” 她没接话，只是拉开金属柜的抽屉，取出一叠泛黄的档案袋，放在桌上。叶哲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伸手想帮忙整理，指尖刚碰到纸页边缘，又缩了回去。 两人沉默地分拣文件，动作很轻，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叶哲偶尔偷看她一眼，见她专注低头，便又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里的纸张发愣。 一次，他们的手指同时伸向同一份档案，指尖相碰。叶哲猛地缩手，纸页滑落，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黄嫣也蹲下身，两人膝盖几乎撞在一起。她先一步拾起纸张，递给他。 “谢谢。”他说。 “不客气。”她说。 陈叔站在门口，看了他们一会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关门声很轻，但在这间屋子里，足够让两个人同时抬头。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叶哲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玻璃上水痕交错，模糊了操场轮廓。他背对着她，肩膀微微绷紧。 “你还记得这个吗？”黄嫣突然开口。 叶哲转过身。 她拉开抽屉，取出那颗糖，放在掌心，递到他面前。糖纸已经褪色，边角有些卷曲，但包装完整，从未拆开。 叶哲盯着那颗糖，喉结动了一下。“你一直留着？” “不是我留的。”她说，“是陈叔放进去的。” 他没接糖，只是看着她。“复读那年，我总买这个牌子。每次你脸色不好，我就偷偷塞一颗进你抽屉。” “我知道。”她说，“每次都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 “不想吃。”她说，“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知道。” 叶哲沉默片刻，伸手接过糖，捏在指间。“那时候……我不敢当面给你。怕你拒绝，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没觉得。”她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低头看着糖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面。“后来罗薇看见了，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说不是，是顺手买的。” 黄嫣没说话。 “其实我骗了她。”他说，“也骗了自己。” 雨声变大，敲在窗玻璃上，节奏密集。叶哲把糖放回桌上，转身面对她。“十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毕业那天晚上，你在我宿舍楼下站了很久。你想跟我说什么？” 黄嫣看着他，眼神平静。“我说了‘勿忘我’。”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她说，“说完我就走了。” “为什么不多说点？” “怕你为难。”她说，“你那时候还在等罗薇的消息，我不想让你分心。” 叶哲苦笑。“你总是这样，替我想太多。” “不是替你想。”她说，“是我自己不敢。” 他走近一步，声音低了些。“现在呢？还怕吗？” 她没躲，也没退。“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来了。”她说，“我等了十年，你都没来。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叶哲怔住。“我……” “不用解释。”她打断他，“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经济压力、家庭、工作、罗薇……这些我都懂。我不怪你。” “可别怪我自己。”他说，“我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 黄嫣低头，手指轻轻抚过桌面上的档案袋。“林老师留下的东西，你看过吗？” “没有。”他说，“我不敢。” “里面有录音。”她说，“你半夜在宿舍门口徘徊的声音，还有你写给我的信，没送出去的。” 叶哲呼吸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她说，“也看了。” “那……你恨我吗？” “不恨。”她说，“只是遗憾。”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如果我现在说，我想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吗？” 黄嫣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你确定这次不是一时冲动？” “不是。”他说，“我昨晚想了一整夜。我不是为了弥补过去才来的，我是为了以后。” 她没立刻回答，转身走到铁柜前，拉开第二层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 叶哲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十年前的观测台，他和黄嫣并肩站在控制台前，背后是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两人都穿着校服，表情拘谨，却靠得很近。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等我们都有勇气的时候。” 他捏着照片，手指微微发抖。“你什么时候拍的？” “毕业前一天。”她说，“我偷偷洗出来，一直没给你。” 叶哲把照片贴在胸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黄嫣，我……” “别说。”她打断他，“先干活。”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 “档案还没整理完。”她说，“等弄完了，我们再谈别的。” 叶哲点头，把照片小心收进口袋，走回桌边，重新拿起文件。两人继续分拣，动作比刚才流畅了些，偶尔交换纸张，指尖不再刻意避开。 雨还在下，但屋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黄嫣突然开口：“糖纸内侧有字。” 叶哲手一顿。“什么字？” “你写的。”她说，“褪色了，但还能认出来。” 他放下文件，拿起那颗糖，仔细翻看。果然，在糖纸内侧靠近折痕的地方，有一行极淡的铅笔字迹：“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喉咙发紧。“我忘了写过这个。” “我没忘。”她说，“但我一直没拆，是因为不想让这句话变成终点。” 叶哲抬头看她。“那现在呢？” “现在……”她顿了顿，“我想看看它能不能变成起点。” 他握紧糖纸，指节泛白。“我会让它变成起点。” 黄嫣没应声，只是把最后一份档案放进柜子，合上抽屉。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 “雨小了。”她说。 叶哲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操场上积水未退，但雨丝已变得稀疏。 “等雨停了。”他说，“我们去吃碗面吧。学校后门那家，还在开。” “老板换人了。”她说，“味道不如从前。” “没关系。”他说，“只要是你陪我去，吃什么都没关系。” 黄嫣侧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笑出来，但眼神软了些。 “好。”她说，“等雨停。” 叶哲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并肩站着，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悠长而熟悉。黄嫣轻声说：“你还记得这铃声吗？” “记得。”他说，“每次听到，就知道该交卷了。” “不是。”她说，“是该见面了。” 叶哲转头看她，眼里有光。 黄嫣没看他，只是望着远处。“以前每次铃响，我都会去天台等你。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低声说，“我要是知道，一定每次都去。” “现在知道了。”她说，“下次铃响，别迟到。” “不会了。”他说，“再也不会了。” 雨彻底停了。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湿漉漉的操场上，反射出细碎的光。黄嫣松开窗帘，转身走向门口。 “走吧。”她说，“面要趁热吃。” 叶哲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经过桌子时，他停下，把那颗糖放进外套口袋，轻轻拍了拍。 门外，陈叔正靠在墙边抽烟，见他们出来，笑着掐灭烟头。 “聊完了？” “嗯。”黄嫣说。 “面馆还开着？”叶哲问。 “开着。”陈叔笑，“老板娘换了，但汤底还是老方子。” “那就好。”叶哲说。 三人一起下楼。阳光照在台阶上，水渍正在蒸发。黄嫣走在前面，脚步平稳。叶哲落后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背上。 走到校门口，黄嫣停下，回头看他。 “下次见面，别带伞了。” “为什么？” “淋场雨，清醒点。”她说，“别又跑了。” 叶哲笑了。“这次不跑。” 她点点头，转身走向校门。叶哲快步跟上，与她并肩。陈叔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摇摇头，又笑了。 风吹过树梢，几片叶子飘落，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没人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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