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看似恭敬，但语气中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骄矜与自得。他身后的百余骑兵也齐声呐喊，声震四野，气势一时竟压过了场内正在操演的数万大军。
高台之上，一些文官和京营将领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蓝玉此举，颇有喧宾夺主、炫耀武力之嫌。
朱元璋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蓝玉及其麾下骑兵，目光在蓝玉那张狂傲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道：“蓝玉，你回来了。北边情形如何？”
蓝玉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高台之下，再次行礼：“回陛下！北元残部闻风丧胆，已远遁漠北深处，今年秋高马肥之时，也未见有大规模南侵迹象！末将已加强边防巡逻，定保北疆无恙！”他言语之间，充满了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
“嗯，辛苦了。”朱元璋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却是指向了校场，“你来看，朕这京营将士，操演得如何？”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是让蓝玉这个边军悍将，来评价天子亲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蓝玉身上。
蓝玉咧嘴一笑，毫无顾忌地大声道：“陛下！京营弟兄们队列严整，号令森严，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军中老卒的倨傲，“真要拉到漠北草原上，跟那些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厮杀，光靠这花架子可不行！打仗，靠的是血勇，是临机应变，是敢打敢拼不要命的劲头！就像末将手下这些儿郎，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见惯了血，才能打硬仗，打胜仗！”
他这话，等于是直接说京营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高台上的京营将领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却碍于蓝玉的权势和圣驾在前，不敢出声反驳。
朱元璋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悦的标志。蓝玉的骄纵，看来比奏报中更甚。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童音忽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打破了这尴尬而紧张的气氛：
“蓝将军，孤看您麾下这些骑士，控马之术确实精绝，在奔马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不知……若是遇上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曼古歹’战术，边跑边射，将军的部下，又当如何应对？也能在高速奔驰且剧烈晃动的情况下，精准开弓放箭吗？”
发问的，正是站在朱元璋身侧的朱雄英。
他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刁钻和内行！“曼古歹”即帕提亚战术，是蒙古骑兵赖以纵横欧亚的看家本领，核心就是骑射和机动性。朱雄英没有去评价京营和边军孰优孰劣，而是直接抛出了一个具体的、专业的战术问题，将焦点从“谁更强”转移到了“如何克敌”上。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蓝玉身上，转移到了这位年仅八岁的皇长孙身上。
蓝玉也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皇长孙会突然发问，而且问得如此切中要害。他仔细看了朱雄英一眼，对于这位妹妹（常氏）的儿子，他自然是关注的，也听闻其病愈后有些不同，但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他脸上的骄矜之色收敛了些，抱拳回道：“殿下明鉴！蒙古鞑子的‘曼古歹’确实棘手。末将麾下儿郎，亦苦练骑射！虽不敢说人人能在奔马上百发百中，但精选出的射雕手，足以与鞑子对射！而且，我大明有强弓硬弩，有火铳利器，结阵而战，绝非只会骑射的鞑子所能撼动！”
他回答得颇有底气，也点出了明军除了骑射，还有阵战和火器的优势。
朱雄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用那童稚的声音说道：“原来如此。孤曾听皇爷爷说过，当年与陈友谅鄱阳湖大战，我军巨舰火炮，威力无穷。看来这骑兵虽利，步、骑、车、炮、舟，各兵种协同，取长补短，方是制胜之道。蓝将军善于骑兵奔袭，京营诸位将军善于结阵而守，皆是皇爷爷麾下肱骨，如同手掌五指，各有用途，合则成拳，方能无坚不摧。”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蓝玉边军的骑射之能，也维护了京营的地位，更将两者都归结为大明武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需要协同作战。最后那个“五指成拳”的比喻，简单直接，却将一场可能引发的意气之争，轻松化解于无形。
高台上紧张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京营将领们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看向朱雄英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就连蓝玉，在细细品味了这番话后，看向朱雄英的眼神也少了几分看待孩童的随意，多了几分惊异和审视。
这位皇长孙，不简单啊！
朱元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了一眼身旁神色自若的孙儿，又看了看台下神色各异的将领，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没有对朱雄英的话做出评价，而是重新看向蓝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蓝玉，皇长孙的话，你可听清了？为将者，不可恃勇而骄，亦不可固步自封。京营、边军，皆是大明将士，当同心同德，方能永葆江山社稷安稳。你此番巡边有功，朕自有封赏，且先退下歇息吧。”
“末将……遵旨！谢陛下隆恩！”蓝玉深吸一口气，躬身领命。他再次抬头时，深深看了一眼朱雄英，似乎要将这个年幼皇孙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才转身，带着麾下骑兵，如同来时一般，卷起一阵烟尘，离开了校场。
经此一事，校场观兵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微妙而深沉。
朱雄英安静地退回朱元璋身侧，仿佛刚才那番化解矛盾、展现见识的言行只是无意之举。
但他知道，今日在校场边，他不仅初步接触了大明顶尖的军事将领蓝玉，更在众多军方人士面前，展现了一种超然的格局和敏锐的洞察力。
一颗名为“贤德”与“睿智”的种子，已随着校场的风，悄然播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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