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年早春的风,还带着残冬的凛冽,刮在太和殿的金砖地上,卷起细小的尘土。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的龙鳞雕刻 —— 那鳞片是用和田玉镶嵌的,被历任皇帝摩挲得光滑温润,却依旧透着一股冰凉的坚硬。
早朝的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的沉闷。官员们列着队走进大殿时,没人像往常那样交头接耳,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像一群被冻住的蝉。朱翊钧的目光扫过文官队列,看到不少人眼底藏着焦虑,手按在朝笏上的力道都比平时重,指节泛白。
他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已经实施了三个月。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六部和都察院把要办的事登记在册,立下期限,每月检查,每年总结,完不成的就要受罚,轻则降级,重则罢官。可这简单的规矩,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破了官场多年的沉疴 —— 那些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的懒官,那些 “尸位素餐” 的庸官,突然被架到了火上,日日都要被鞭子赶着做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鸿胪寺卿的唱喏声在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朱翊钧正准备起身,户部侍郎周世昌突然 “咚” 地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太急,朝笏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陛下!臣有本启奏!” 周世昌的声音带着哭腔,比太和殿的铜钟还响,“张居正的考成法太苛了!百官日夜难安,像架在火上烤啊!”
他这一跪,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文官队列里 “哗啦啦” 跪倒一片,瞬间跪倒了大半,有吏部的、礼部的、刑部的,甚至还有几个兵部的官员,嘴里都喊着 “考成法严苛,请陛下罢免”,声浪差点掀翻殿顶的琉璃瓦。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看着这阵仗,心里冷笑。这些人哪里是反对考成法?他们是怕这法子真的推行下去,把自己那些 “吃空饷”“混日子” 的勾当都抖搂出来。周世昌尤其如此 —— 前几日骆思恭递来的密报里写着,这位户部侍郎掌管的太仓银库,账目不清不楚,至少有三万两银子去向不明,考成法一查,他第一个跑不了。
“周大人,” 朱翊钧没有看那些附和的官员,目光直直落在周世昌身上,声音还是孩童特有的奶气,却像掺了冰碴,“你先起来。”
周世昌以为皇帝心软,哭得更凶了:“陛下若不罢免考成法,臣就不起来!臣为百官请命,为大明社稷请命啊!”
“为社稷请命?” 朱翊钧歪了歪头,手指从龙鳞上移开,放在膝盖上,“那朕问你,你每月俸禄多少?”
周世昌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哽咽着回答:“回…… 回陛下,臣是正三品侍郎,每月俸禄五十石。”
“五十石啊。” 朱翊钧点点头,像是在算账,“那宣府的士兵呢?” 他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殿内,“他们每月领多少俸禄?”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周世昌脸上。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殿内的附和声也停了,那些跪着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想到小皇帝会突然提边军。
“说啊。”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周世昌的额头抵在金砖上,声音细若蚊蝇:“三…… 三石。”
“哦?” 朱翊钧拖长了声音,像是很惊讶,“大人拿着五十石俸禄,还在这里喊苦,说被架在火上烤。”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子在龙椅上显得格外单薄,却透着一股威严,“那些拿三石俸禄的士兵,在长城上挨冻受饿,是不是该直接去死?”
殿内霎时死寂,连香炉里火星爆裂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世昌的脸比宣纸还白,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想辩解,却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五十石对比三石,再加上 “士兵战死” 的背景,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可笑。
那些跟着跪倒的官员,也纷纷低下了头,有的甚至悄悄往后缩了缩,想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他们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皇帝,不是那个只会在经筵上装傻的孩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
张居正站在文官队列的首位,始终没说话,此刻却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落在朱翊钧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欣慰,最后又染上了几分复杂 —— 这孩子的锋芒,比他想象的要露得早。
“张先生,” 朱翊钧突然看向张居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考成法,是让当官的做事,对吗?”
张居正躬身行礼:“是。臣推行考成法,只为让百官各司其职,不负陛下所托,不负百姓所望。”
“那就是了。” 朱翊钧小手一拍龙椅的扶手,声音清亮,“当官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该做事!不做事的,自然怕这考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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