樠邑的邑大夫,是一位年近五旬、面色黝黑、眼神里透着精明与疲惫的武官出身贵族,名唤“子”。他出身王族旁支,早年因军功获封此地,镇守已近十载。
子对殷都来的人,尤其是“贞人”这类文职官员,素来缺乏好感,认为他们除了装神弄鬼、耗费粮饷外,于守土安民并无实际助益。
尤其当得知来的这位贞人“瞻”,还是在王都因“不务正业”遭排挤、被“发配”而来的,心中更是添了三分轻蔑,七分戒备。
因此,瞻抵达邑大夫府邸的初次见面,气氛便十分冷淡。
子的府邸是城内少数几座像样的夯土建筑之一,但也颇为简陋,厅堂内除了必要的几案坐席,便是墙上悬挂的弓箭与兽皮,透着武人的粗犷。
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听完小吏癸对瞻符传的复述,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在瞻那身已经沾染风尘却依旧整洁的贞人罩袍上扫过,语气干巴巴的:
“瞻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既奉王命佐理祭祀,观察边情,本邑自当安排。城西有旧观星土台一座,虽已荒废,稍加整理,或可勉强用于观测天象、举行常祭。至于居所……”他顿了顿,似乎觉得直接安排得太差也于礼不合,“城内东侧尚有一处空置小院,原是前任粮秣吏所居,虽狭小,倒也清净。先生便暂居那里。一应饮食用度,按……边邑佐理贞人常例供给。”
这“常例”是多少,子没有明说,但语气中的敷衍谁都听得出来。所谓的“旧观星土台”,瞻后来去看过,不过是半塌的土堆,长满荒草,早已无法使用。“空置小院”则位于城墙根下,低矮潮湿,只有两间土屋,院墙残破,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勉强可遮风避雨的窝棚。供给的饮食,最初几日是些粗粝的粟米粥和咸涩的菜干,分量仅够一人果腹,那两名老仆役的伙食,竟需瞻从自己那份中分出。
随行的两名老仆役很快便叫苦不迭,私下抱怨,暗生去意。瞻却始终面色平静,一一应下,谢过邑大夫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知道,初来乍到,在摸清此地情况、尤其是这位邑大夫的脾性和真正需求之前,任何抱怨或要求都只会适得其反,坐实自己“无用”、“挑剔”的恶名。他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一个切入点。
定居下来后,瞻没有急于去“整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观星台,也没有枯坐斗室等待那微薄的供给。他换上更便于行动的短褐,将贞人罩袍仔细收好,每日清晨便出门,开始在樠邑内外行走观察。
他走的很慢,看得很细。他看城墙的夯土是否坚实,看戍楼了望的视野有无死角,看戍卒的衣甲兵器状况、面色精神;他走街串巷,看平民居所的样式、屋顶的茅草厚薄、水井的位置与水质;他出城到附近的田野,看土地的墒情、作物的长势、灌溉的水渠是否畅通;他与田间劳作的农人攀谈,询问今年的雨水、往年的收成、赋税的轻重、最担忧的是什么;他甚至去城外的河流观察水势,去附近的山林辨识植被。
他的问题往往很具体:“老丈,这渠水往年此时可还够用?”“这位壮士,你们平日的操练,可曾演练过戎人夜袭时如何预警、如何据守?”“大嫂,城中幼儿夏日多患何疾?如何处置?”
起初,无论是戍卒还是平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问话细致的外乡人都抱有戒心,回答简短而谨慎,以为是邑大夫派来查探什么的暗探。但瞻态度温和,言语实在,不带上官架子,且明显对许多实际问题有真切的关注,渐渐有人愿意多说几句。
从这些零碎的观察与交谈中,樠邑的真实图景在瞻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此地确为边陲要害,但常年处于“紧张却非大战”的状态。西边戎人部落分散,大举入侵近年少有,但小股马贼式的劫掠骚扰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几次,主要在秋收前后。邑中子大夫治军尚严,戍卒有一定战力,但装备老旧,人数仅两百余,防线漫长,捉襟见肘。最大的问题是,戍卒与本地平民之间隔阂颇深。戍卒多是外来轮戍或子大夫旧部,视本地人为累赘;本地平民则觉得戍卒消耗粮饷,却未必真能护得周全,双方时有摩擦。
民生更为凋敝。此地土地不算贫瘠,但水利失修,主要靠一条引自附近河流的土渠灌溉,渠身多年未清淤,多处淤塞坍塌,上游来水足时尚可,一遇干旱或汛期,下游田地便无水可用或反被淹。农具简陋,耕作方式粗放,产量很低。赋税却并不轻,因地处边陲,需负担部分军粮和劳役。平民生活困苦,一遇灾年或劫掠,便有逃亡或饿殍。城内卫生状况堪忧,饮用水源单一且保护不善,夏秋之际常有腹泻、疟瘴(他们称之为“打摆子”)流行,缺医少药,死亡率很高。
了解这些后,瞻明白,子大夫对他的轻慢,除了固有的偏见,恐怕也源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如此内外交困的局面,一个被发配来的、据说只会弄草药的贞人,能有什么用处?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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