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七年的盛夏,永熙城像个巨大的蒸笼,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醉仙楼内,为了驱散暑气,日夜不停地供应着冰镇的瓜果和酸梅汤,前楼的歌舞丝竹也似乎被这热浪裹挟,透出一股慵懒靡靡的气息。
而在西厢,伺候巧娘的月奴,日子愈发难熬。
酷热让巧娘的脾气比往日更加乖戾难测。
她因畏热,终日只穿着轻薄的纱衣躺在竹席上,却仍觉烦躁,对月奴的斥骂与责打也愈发频繁。
这日,因月奴扇风的力度稍有不均,巧娘便抓起手边的玉搔头狠狠掷了过去,坚硬的玉石擦过月奴的额角,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没用的东西!连风都扇不好!滚出去,看到你就心烦!”
巧娘烦躁地翻身,背对着她。
月奴默默捡起玉搔头放回原位,用手帕按住额角渗出的血珠,低头退出了那间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屋子。
额角火辣辣地疼,心里的憋闷和屈辱却比这伤痛更甚。
她需要一个地方喘口气,一个巧娘找不到的角落。
她鬼使神差地走上了西厢通往阁楼的狭窄木梯。
这里堆放杂物,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能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和凉风。
她刚在楼梯口坐下,将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木栏杆上,却听到阁楼深处传来一阵极轻、极飘渺的哼唱声。
那调子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却异常哀婉,像江南暮春时节的雨丝,带着浸入骨髓的凄凉。
月奴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走去。
在堆满废弃屏风、破旧桌椅的阁楼最深处,靠近那扇气窗的地方,坐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月白色的旧罗裙,身形消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长发未绾,随意披散着,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秀气,却也能看出年华逝去的痕迹。
她正望着气窗外那一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嘴里轻轻哼唱着。
月奴认得她。
这是住在西厢最尽头房间的云烟姑娘。
听楼里的老人偶尔提起,云烟曾是醉仙楼最有名的清倌人,一手古琴弹得出神入化,棋艺更是连当时的翰林学士都称赞不已,多少文人墨客、世家公子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与她手谈一局。
那时的她,清高孤傲,只卖艺不卖身,是这醉仙楼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然而,年华老去是风月场中最残酷的现实。
失去了新鲜感,又倔强地不肯屈就,云烟的门庭渐渐冷落。
最终,在老鸨徐嬷嬷的威逼利诱下,她没能守住底线。
被迫接客的那一夜之后,曾经那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云烟便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日渐憔悴的躯壳。
云烟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哼唱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回过头,看到站在杂物阴影里的月奴,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辨认的情绪。
“你是……新来的小丫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奇异地温柔。
月奴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又按了按额角的伤。
云烟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血痕上,那双看透了世情炎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和……怜悯。
她朝月奴招了招手:“过来,窗边有风,凉快些。”
月奴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离云烟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气窗透进来的风吹动她汗湿的鬓发,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
云烟没有再看她,目光又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月奴说:“疼吗?……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飘渺,
“心里的疼,才是真的疼,永远也习惯不了。”
月奴沉默着,心里却因这句话而剧烈震动。
这个看似疯癫的姐姐,一句话就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过了一会儿,云烟仿佛从某种情绪中回过神来,她转过头,对着月奴浅浅地笑了笑。
那一笑,如同阴霾天空中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光,虽然短暂,却依稀可见她昔日的风韵。
“你叫什么名字?”
“月奴。”
“月奴……。”
云烟轻轻重复了一遍,眼神有些悠远,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跟着先生学《女诫》和《诗经》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怀念和伤感。
从那一天起,月奴偶尔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便会偷偷溜到阁楼上来。
十次里,有七八次能遇到云烟。云烟有时清醒,有时迷糊。
清醒的时候,她会变得异常沉默,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迷糊的时候,她会哼唱那些不成调的哀婉曲子,或者拉着月奴,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外面的故事。
她会给月奴描述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乌篷船在氤氲水汽中咿呀划过;
她会讲述塞北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驼铃声声在辽阔天地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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