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指尖刚触到锈蚀军号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像是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灵魂。
眼前景象急速扭曲,展馆内的柔和灯光被黑夜吞没,耳边骤然响起呼啸的风声与泥土碎石落下的声音——那风如野兽般撕扯着耳膜,夹杂着远处炮弹落地前的尖啸和冻土崩裂的闷响。
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仿佛全身毛孔都被冰针刺穿。
他睁开眼时,已然置身于战壕之中。
冷风割面,带着铁锈与雪粒的粗粝触感,刮得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指尖却只触到一层薄霜覆盖在皮肤上。
四周一片黑暗,唯有远处零星火光跳跃,在泥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像一群沉默的鬼魂正在祈祷。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有的眉骨结了冰碴,嘴唇干裂渗血;有的手指冻得发紫,仍在一遍遍检查枪栓。
战士们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枯草。
有人整理弹药,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有人靠着潮湿的土墙闭目养神,呼吸沉重而规律;还有人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武器,布料摩擦枪管的声音沙哑而专注,仿佛这是最后一次抚摸它们。
林默踉跄几步,靠在战壕壁上,掌心传来湿冷黏腻的触感——那是渗水的泥土混合着血渍。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剧烈,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肋骨的“咚咚”声。
他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硝烟、汗水和血腥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烧尽的棉布残留的余烬。
这味道钻进鼻腔,直抵脑髓,令人作呕却又无法回避。
这不是幻觉,不是梦。
这里是真实的战场,是1950年冬天的松骨峰——抗美援朝战场上最惨烈的战役之一即将打响的地方。
“如果我回不去,请替我看一眼新中国。”
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低沉却坚定,穿透了寒夜的寂静。
林默转头看去,那是一个年轻的志愿军号手,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带着泥灰,但眼神明亮如星,映着远处微弱的火光。
他正握紧手中的军号,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张纸——入党申请书。
纸张已被雪水浸湿一角,字迹工整,几处墨痕晕开,显然是写作者情绪激动所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将每一个笔画写得端正有力。
“你……你是谁?”林默下意识开口,声音有些发抖,喉咙像是被冻住。
“李振东。”号手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嘴角皲裂,渗着血丝,“十七岁参军,当了三年通信兵,后来调到号兵班。今天是我第一次吹冲锋号。”
林默怔住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松骨峰阻击战中,正是这位号手,在敌军轰炸后依然挺身而出,用嘹亮的号角唤醒战友,带领他们发起最后冲锋。
那是载入军史的一刻,也是无数人记忆中最痛心的一幕。
“你不害怕吗?”林默低声问,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
“怕啊。”李振东笑了笑,目光落在军号上,指尖轻轻抚过铜管上的划痕,“可我知道,我们守的是身后祖国的山河,是家里的爹娘孩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冲。”
他将入党申请书轻轻叠好,塞进胸前口袋,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糖块,递给了旁边的战友:“要是我走了,帮我带回去给我妹妹,她最爱吃甜的。”
那位战友接过糖块,重重点头,眼中已有泪光,却一句话也没说。
那一瞬,林默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炮弹,而是人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林默站在一旁,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蹲下来,看着一个个战士在临行前彼此托付遗物:有人把家书塞进战友口袋,信封上写着“母收”,字迹稚嫩;有人留下半块银元说“帮我寄回去”,语气平静得像在交代明天的伙食;还有人低声念叨着“记得告诉家里,我没给咱中国人丢脸”,声音轻得如同自语,却重重砸在林默的心上。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进了他的灵魂。
他曾无数次修复文物,也曾对历史怀有敬意,但他从未真正理解那些名字背后的分量。
现在,他第一次触摸到了它们的灵魂——不只是故事,不只是数据,而是鲜活的生命,是燃烧的信念,是无悔的选择。
夜色深沉,远处传来飞机轰鸣,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脚步。
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炮火爆炸声,大地猛然震颤,战壕剧烈摇晃,尘土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呛入口鼻。
战士们纷纷起身,握紧武器,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李振东站了起来,将军号举到唇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林默看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
下一秒,冲锋号响彻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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