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倾注心力于“启牖乡学”,致力于为乡野稚童开启蒙昧、播撒文明种子的同时,李斯并未忘记,或者说,他始终深切地关注着他在乡间所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到的“民生艰”中,最直接、最迫切、也最关乎生存根本的一面——那便是物质生产的艰辛与低效。他深知,“安民”之道,“开启民智”固然是着眼未来的百年大计,是提升乡民精神面貌、摆脱愚昧的关键,但若不能同时解决其眼前的生计之困,减轻其劳作的沉重负担,提高其从土地中获取生存资料的能力,那么一切教化都将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难以真正深入人心,持久维系。因此,“改进农具助乡邻”,便成为了他践行“安民”理念中,与“启牖乡学”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另一重要环节。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随着农人辛勤汗水,却也因其笨重原始而加倍消耗着农人气力的生产工具上。
这个想法的萌生,并非源于书斋中的空想,而是扎根于他自身的劳作体验和细致入微的日常观察。在亲手侍弄自家那片心爱的菜畦,躬身于陇亩之间时,李斯切身体会到了当下农人普遍使用的那些传统农具的费力与低效。那沉重的直辕犁,以硬木制成,辕杆长而直,需要极大的力气,甚至往往需要依靠耕牛才能拖动,翻土时既浅且慢,遇到板结坚硬的土地更是艰难;那简陋的耒耜,形制古旧,用于翻耕后的碎土平整,效率极其低下,长时间的弓腰操作让人腰酸背痛,难以承受。他更常常看到乡邻们,尤其是那些家中缺乏壮劳力、不得不亲自下田的瘦弱妇人、稚气未脱的少年以及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使用这些笨重的农具时,是何等的吃力与挣扎。往往一整天起早贪黑、耗尽全力的高强度劳作下来,所能整饬耕种的田地却十分有限。这种近乎纯粹依靠血肉之躯的消耗,去对抗坚硬土地的艰辛,不仅严重限制了土地的产出效率,更在不断透支着农人本就贫瘠的体能和宝贵的健康。
望着乡邻们被沉重劳作压弯的脊背和被岁月风霜刻满皱纹却依旧为生存而挣扎的面庞,李斯的心中充满了不忍与思索。他回想起那次在咸阳宫中,与次子李瞻的一次闲谈。那时,这个自幼便对机械制造、工巧之术有着超乎寻常兴趣,痴迷于所谓“格物”之学的儿子,曾多次兴致勃勃地与他探讨过来自帝国不同地域的农具样式之优劣,甚至还凭着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在羊皮纸上绘制过一些改进的草图,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解其中蕴含的“省力”、“增效”之理。彼时,自己身居相位,日理万机,心思全在朝堂纵横与帝国大政之上,对于儿子这些“奇技淫巧”之论,虽未斥责,却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地勉励了几句。如今思之,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谈话与草图,此刻却显得弥足珍贵,仿佛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光亮。
“或许,瞻儿所知,正可解眼前之困?”一个念头在李斯心中升起。他立刻回到书房,铺开纸笔,修书一封,遣一可靠老仆,设法送往在都城或其他地方游学、任职的李瞻处。在信中,他不再是那位威严的丞相,而是一位关切民生、虚心求教的父亲。他详细描述了本地田间主要使用的几种农具(如直辕犁、耧车、耙、耒耜等)的具体形制、材质、使用方式,以及在实际操作中暴露出的种种弊端——费力、效率低、转向不便、难以控制深浅等等。他诚恳地询问李瞻,是否对此有改进的思路,或者在其游历期间,是否见过其他地方更高效、更省力的农具样式,恳请其将所知所学,绘成图样,详加说明,以惠乡邻。
李瞻在远方收到父亲的来信,阅罢之后,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激动。他从未想过,已然归隐田园的父亲,竟会如此关注这些微末的“匠作之事”,并且其观察之细致、问题之切要,远超他的想象。他立刻意识到,这正是自己所学所能造福桑梓的绝佳机会。他放下手中事务,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翻阅了大量沿途收集的笔记图册,结合自己对力学、机械的理解,精心绘制了几份改进农具的详细图纸,并附上了长篇的说明文字。
很快,李斯的案头便收到了李瞻的回信与厚厚一叠图纸。展开图样,只见线条清晰,结构分明,注解详尽。其中,李瞻最为推崇、也论述最详尽的,是一种名为“曲辕犁”的改进型犁具。他在信中详细解释了其相较于传统直辕犁的诸多优点:将原本又长又直的辕杆,改为短而弯曲的曲辕,不仅使得整个犁身结构更加紧凑,操作起来异常灵活,转弯调头十分方便,极其适合在南方丘陵地带常见的小块、不规则田地上使用;更重要的是,通过巧妙设计犁评(调节耕地深浅的装置)和犁箭(连接犁铲与犁床的部件),耕夫可以轻松控制犁铧入土的深度,从而实现深耕或浅耕的不同需求,且牵引阻力大大减小,节省畜力或人力;犁架整体重量得以减轻,但结构更加稳固,翻土效率却显着提高,翻出的土块均匀细碎,更利于作物生长。此外,李瞻还附上了一种改进的耧车(播种用)的图样,其槽口与排种机制经过优化,可以使播种更加均匀,节省种子,提高出苗率,减少间苗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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