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治国这等宏大议题,比作最寻常不过的农耕之事,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听得扶苏频频点头,心中许多在朝堂上面临的具体困扰,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根源性的解释。这与过去李斯在咸阳宫议事时,那种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强调法家术势、充满锋芒与决断力的论政风格,已然大相径庭,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却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圆融通透与对自然规律的深刻敬畏。
“再者,”李斯抬起手,指向窗外那条依偎着茅舍、终日潺潺不息、清澈见底的溪流,“请陛下静观此溪。它遇巨石阻挡则蜿蜒绕行,遇低洼之处则暂蓄为潭,看似柔弱无力,随形而变,不与万物争,然假以时日,却终能奔流到海,成就其浩荡。故古圣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云:‘民犹水也,君犹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便是国家之水啊。过去,先帝与老臣等,身处列国纷争、天下板荡之世,首要之务在于‘导水’,乃至‘堵水’,需以强大的力量将万川归流,纳入统一的河道,削平险滩,筑起高堤,方能成就四海一统之伟业。此乃时势使然,不得不为,亦功不可没。然如今天下已定,海内承平,陛下当思如何‘顺水’,重在疏通河道,清除淤泥暗礁,使其能够顺应地势,自然流淌,从而生机勃勃,滋养两岸。陛下推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便是‘顺’其休养生息之性;陛下鼓励广开言路,倾听民间疾苦,便是‘顺’其表达诉求之愿;陛下大兴文教,化民成俗,便是‘顺’其向往教化、追求美好生活之心。顺其本性而加以引导,则水自安流,波澜不兴,国家自然安定祥和。”
这番更为深入的“水喻”,如同醍醐灌顶,更是让扶苏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他意识到,仲父归隐山林之后,并非如同外界猜测的那般彻底放下了天下事,恰恰相反,他是将思考提升到了一个更为宏大、更为本质的形而上的层面,是从具体的“如何治理”的技术层面,转向了对“为何治理”的终极目的以及“治理的至高境界应是何种状态”的根本性探索。
李斯也并未完全回避现实问题。他谈到了偶尔从过往商旅和乡邻闲谈中,听到的关于新政在基层落实时的一些细微反馈。例如,某些偏远郡县在执行减免赋税的诏令时,底层胥吏可能仍有阳奉阴违、巧立名目进行盘剥的现象;又如,朝廷大力倡导兴办地方官学(学宫),但在一些贫瘠之地,可能因师资、经费匮乏而尚有名无实,难以为寒门子弟提供真正的上升通道;再如,科举取士虽开了进身之阶,但真正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在求学、赶考途中依然面临诸多难以想象的现实困难。他陈述这些现象时,语气平静,并非指责某项政策或某个官员,而是如同一位老农在述说田间某些秧苗长势不佳的可能原因,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制度之设计,如同建造这屋舍的梁架结构,图纸画得再精妙,终需一砖一瓦落到实处。往往最细微、最不引人注目之处,最能检验政策的真实成效,也最能赢得民心,或……悄然失去民心。此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理。”
这场在乡野茅舍之中进行的“论天下”,没有具体的政策辩论,没有尖锐的派系抨击,更没有君臣奏对的紧张氛围。有的,只是一位卸下重担、归于平淡的退隐长者,基于其毕生波澜壮阔的政治经验,结合对自然万物运行规律的重新观察与静思,所发出的关于治国平天下根本之“道”的深沉感悟与智慧结晶。它像一股清澈甘洌的山泉,悄然流入扶苏因日常繁重政务而难免有些纷扰与焦虑的心田,洗涤尘埃,让他得以暂时跳出具体事务的桎梏,从更高、更远、也更接近本源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肩上所承载的帝国重任,以及未来前行的方向。
夕阳的金色余晖,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简陋窗棂,温柔地洒入茅舍,将一坐一立的君臣二人身影拉得长长的,清晰地投射在平整的土坯墙壁上。一为年轻有为、心怀天下的仁君,一为历尽沧桑、洞明世事的退隐老臣,亦师亦友,在这最不可能议论朝政的乡野茅舍之中,进行着一次看似闲谈、却可能对庞大帝国的未来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的、平静而深刻的思想交流。空气中弥漫着茶的微涩与清香,也弥漫着一种超越君臣名分的、基于共同理想与智慧的默契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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