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看着皇帝年轻而写满真诚与依赖的脸庞,心中波澜再起,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何尝不知皇帝此刻的依赖是真实的?这江山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皇帝确实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臣在旁扶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缓缓道,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陛下信重,老臣铭感五内,纵肝脑涂地亦不足报。然,陛下睿智,当洞察秋毫之末。老臣在此,或已阻碍贤路而不自知啊。朝中诸多才俊,如陛下所言冯去疾、李由等,皆忠诚可靠,可堪大任。然老臣久居高位,他们便难以尽情施展抱负,事事需以老臣之意为先。陛下当给予年轻人更多机会,让他们历练成长,独当一面,方是帝国长久之道。老臣若恋栈不去,非但于国无益,恐亦非陛下之福——陛下当树立新朝气象,岂能长久倚仗旧臣?此亦非老臣洁身自好之愿。” 他这次将理由提升到了为帝国未来考虑、为新人让路、乃至为皇帝亲政扫清潜在障碍的高度,言辞更加犀利,也更为无私和透彻。
皇帝闻言,沉默良久,只是默默注视着手中茶盏里沉浮的叶片。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明白李斯话中的深意,这并非虚言推诿,而是一位老臣基于政治智慧和对历史规律的洞察,所表达的真正远见和胸襟。他再次被李斯的智慧与无私所打动,挽留的话到了嘴边,竟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皇帝的第三次正式挽留,发生在几日后的常朝之上。这一次,他没有再私下沟通,而是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谈论李斯的功绩和乞骸骨的请求。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声音沉静而有力,高度赞扬了李斯数十年来对帝国的巨大贡献,从辅佐始皇一统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到制定律法、确立制度,再到辅佐自己稳定朝局、推行仁政,尤其是最近力主废除陋习人殉的壮举。最后,他动情地说道:“如此柱石之臣,于国有定鼎之功,于朕有辅弼之劳,朕与朝廷倚为干城。今丞相虽年高,然其智慧经验愈发宝贵,如陈年佳酿,朕实不忍其远离朝堂,使朕失一良师,使国失一栋梁。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此举,意图十分明显,既是借助百官的力量进行挽留,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也是希望李斯能看在满朝文武共同恳请的情面上改变主意。果然,许多受过李斯提拔、影响的官员,如李由、以及部分博士官等,纷纷出列,或陈述丞相之不可或缺,或恳请皇帝挽留老臣,言辞恳切,场面一时颇为动人。
面对皇帝在朝堂之上的公开挽留和百官的纷纷恳请,李斯缓步出列,他先是向着御座方向,然后转向百官,分别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庄重。他的声音不大,却因大殿的寂静而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老臣,李斯,多谢陛下天恩!多谢诸位同僚厚爱!”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中带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不容更改的决绝,“然,老臣去意已决,非为一时矫情,亦非待价而沽。圣人云,‘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老臣幸遇明主,得效微劳,助两代明君开创基业,此生已无憾。如今,海内初定,陛下贤明,正该是让位于贤能,使后来者尽展其才,而老臣亦得归隐林泉、颐养天年之时了。若强留于此,非但于国无补,老臣亦恐……恐不得善终,负了陛下今日挽留之美意,亦负了先帝托付之重。”
这番话,尤其是“恐不得善终”几字,说得极其缓慢、沉重,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变幻、位极人臣后必然风险的沧桑和决然,仿佛一声警钟在大殿中敲响。朝堂之上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直言不讳的预感所震撼,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斯那经过深思熟虑、不可动摇的去意。
皇帝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看着殿下那位白发苍苍、腰背却挺得笔直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感激、疲惫、释然与决绝的复杂神情,终于明白,任何言语上的挽留,无论是私下的真情,还是公开的声势,都已无济于事。那“再三挽留”的君臣之礼,他已经尽到。此刻,他需要做的,是成全这位老臣最后的愿望,也是尊重他为自己铺就的、真正独揽大权的道路。一种混合着失落、释然与巨大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年轻皇帝的心头。再三的挽留,终究未能留住一颗去意已决、洞察世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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