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会后第三日,岳州城东,致仕老翰林徐渭的“听松斋”书房内,已是一片狼藉。
满地摊开着泛黄的典籍、手抄的残卷、凌乱的稿纸。徐渭本人白发蓬乱,双目赤红,攥着一杆秃笔,在纸上狂乱地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庆历四年’……‘庆历’……何朝之年号?老夫遍阅《前朝纪年考》《历代鼎革录》,怎无此号!这‘滕子京’……更是闻所未闻!”
家仆战战兢兢来报:“老爷,张举人、李孝廉等又在外间求见,想问那篇《岳阳楼记》的注疏……”
“不见!统统不见!”徐渭头也不抬,近乎嘶吼,“文章尚未吃透,谈何注疏!去!再去书肆,把所有带‘庆’字、‘历’字的残本都给老夫找来!还有,派人去江陵、去武昌,问问那些老棺材瓤子,谁听说过‘滕子京’!”
他并非质疑文章真伪,恰恰相反,他是被那文章彻底征服,继而陷入了一种焦灼的学术狂热——如此鸿文,其中提及的人、事、年号,必然有所本!定是自己学有匮乏,未曾读到!
同样的场景,在岳州及周边州府许多饱学宿儒的书房中上演。那篇仿佛横空出世的《岳阳楼记》,以其无懈可击的章法、磅礴恢弘的气象、尤其是“先忧后乐”这石破天惊的圭臬,让他们震撼之余,更感到了巨大的知识鸿沟。他们熟稔的经史子集,似乎无法完全涵盖这篇文章的渊源。
于是,一场自发且狂热的大考据开始了。
茶楼酒肆,文会书斋,处处可闻争论之声。
“此文必是古之贤哲遗篇,偶然流出,为林先生所得!”有人笃定。
“荒谬!如此雄文,若是古人所作,焉能毫无记载?定是林先生托古自创!‘滕子京’者,虚指也!”另一方激烈反驳。
“虚指?那‘庆历四年’又作何解?文章肌理、史笔风范,绝非凭空可造!”
“或许……是前朝某个短暂到史书都忽略的年号?抑或是域外某国的纪年?”
“你们争这些细枝末节作甚!”更有激动者拍案而起,“文章本意为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忧后乐’,此乃为我辈读书人立心立命!管它滕子京是人是鬼,这道理,才是真圭臬!”
争论愈演愈烈,却无形中将文章与林夙的名声推得更高。越是考据不出,越显其神秘与高深。
同时,关于林夙其人的种种猜测也甚嚣尘上。
“听说本是京中高官,因触怒权贵被贬!”
“何止!我在江陵的亲戚说,他在那边曾与盐枭巨贾周旋,手段了得!”
“不是说他一路南行,写了不少悯农恤民的诗吗?《纤夫血》《盐户叹》……看来是真有胸襟。”
“哼,沽名钓誉之辈罢了。真有本事,岂会被贬至岭南烟瘴之地?”
“你懂什么!此乃‘藏锋’!陛下必有深意!”
争论从文章蔓延至人品、政绩、背景,真假混杂,却让“林夙”二字,成了湖广士林最热的名字。许多原本对朝政失望、或怀才不遇的寒门士子,将“先忧后乐”奉为座右铭,开始悄悄打听林夙的南行路线与所作所为。一股无形的、仰慕其才学与理念的潜流,正在形成。
就在考据陷入僵局时,一位以博闻强记着称、却因性格孤僻久不闻达的老学究,在一部极其冷僻的、关于前朝地方志轶闻的残本《巴陵野录》中,找到了一段模糊记载:“……伪汉永平间,有巴陵郡守滕某,性刚直,尝修葺城楼,后忤上意去职,佚其名……”
“找到了!”老学究狂喜,“‘滕某’!定是‘滕子京’!‘永平’之年,或与‘庆历’通假转译之误!至于‘伪汉’……史料散佚,难以详考,但人物对得上!”
这一发现虽牵强,却像一根救命稻草,暂时安抚了考据派们焦灼的心。于是,“滕子京”这个在正史中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竟迅速在湖广文坛被“考据”落实,成为了一个刚直被贬、与范仲淹(此文作者被他们默认是林夙假托的某位“古仁人”,或直接视林夙为精神传承)志同道合的“先贤”符号。这本身就成了一个吊诡又极具时代特色的文化现象。
而岳州知府,在承受了来自布政使、按察使乃至路过钦差关于“此文当弘扬”的明示暗示后,终于不敢怠慢。他召集能工巧匠,选用上等青石,将《岳阳楼记》全文镌刻成碑,立于岳阳楼正堂。又请徐渭老翰林(他已勉强接受了“滕子京”考据)撰写了跋文,记述此文出世之盛况。
碑成之日,观者如堵。无数士民百姓,虽不完全读懂,却也知晓这是一篇了不得的大文章,连官老爷们都如此重视。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十四字,被特意加粗描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正成为了昭示于洞庭之畔、天下之前的精神圭臬。
这股风潮自然也传到了某些人耳中。
江陵,冯半城府邸。
“写篇文章闹出这么大动静?”冯半城听着管事汇报,眉头紧锁。他不在乎文章好坏,但听到“林夙”这个名字与“声望日隆”联系在一起,便本能地感到不安。“京里赵二公子那边,可有话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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