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号舍,低矮狭窄,仅容一人转身。一方木板为桌,一方为椅,这便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臭、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林夙在自己的号舍坐定,深吸一口气,将考篮置于脚边,有条不紊地取出笔墨砚台。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焦躁与他无关。指尖触及冰凉的砚台,心神便迅速沉静下来,如同入定的老僧。
“咚——咚——咚——”
三声鼓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试卷下发,整个贡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林夙目光沉凝,迅速浏览试题。经义题中规中矩,难不住他。待到策论题展开,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题目赫然是:“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兴,兼议当今改制之要。”
与他之前在书院中回答张绪的问题何其相似!但这题目的角度更为刁钻,不仅问弊病与替代,更直接点明“当今改制”,这分明是逼着考生对朝廷正在推行的“漕粮改折”与“试探性海运”政策品头论足!
这是一个陷阱。说海运好,等于批评现任漕运衙门乃至背后庞大的利益集团无能;说海运不好,又显得保守迂腐,不符合“锐意进取”的考官口味。如何在夹缝中立论,既能切中时弊,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林夙闭上眼,脑中飞速闪过张绪的教导、灰隼提供的朝中派系信息、以及他自己对流民、胥吏、地方经济的观察。无数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碰撞、重组。
他猛地睁眼,眸中精光一闪。有了!
他不去纠缠“海运”与“河运”的优劣,而是另辟蹊径,将问题拔高到 “国之命脉,在于流通效率与成本控制” 的层面。他首先承认漕运的历史功绩与现实困境,指出其弊不在“运”,而在附着于“河运”这套陈旧体系上的冗员、层层盘剥与制度僵化。
接着,他笔锋一转,论述海运并非万能灵药,其风险与前期投入巨大。关键在于,“以海运之利,倒逼漕运之革”。他提出一套看似激进实则务实的“双轨并行,渐进替代”之策:一方面,精选路线,组建官督商办的海运船队,积累经验;另一方面,以海运更低的损耗率为标杆,大力裁撤漕运冗余机构,清厘账目,逼迫漕运体系内部革新。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总结:“故善治国者,不执着于一法一术之得失,而贵在能握‘势’导‘利’。海运之势,在于高效;漕运之利,在于维稳。使二力相激,驱陈旧布新,则漕海之争,方可化为强国之机。”
他不仅回答了问题,更展现了一种超越具体方案的、执棋者的宏观视野。通篇没有激烈抨击,却处处指向问题的核心;没有直接批评政策,却提出了更具操作性的破局思路。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夙搁笔,轻轻吹干墨迹,心中一片澄明。他知道,这篇文章,已倾尽他目前所学所思。
然而,就在他仔细检查试卷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号舍之外。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
林夙抬头,只见副主考周子渊正负手站在栅栏外,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他桌上的试卷,最后定格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日讲会上的伪善温和,只剩下赤裸裸的审视与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
周子渊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息之久。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难熬,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又像是在等待他露出心虚的马脚。
林夙放下笔,起身,对着周子渊恭敬而平静地行了一礼,然后重新坐下,目光坦然迎向对方,不见丝毫慌乱。
周子渊的嘴角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夙耳中:“思路,倒是别致。只是年轻人,锋芒太露,须知刚极易折。”
这话看似提醒,实为警告。暗示他的文章可能触动了某些敏感的神经。
林夙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从容,微微欠身:“谢学政大人教诲。学生只是就题论事,据实以陈,不敢有丝毫逾越。”
周子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但那股冰冷的压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林夙知道,即便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能否如愿,依旧充满了变数。这场考试,从提笔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局限于这方寸号舍之内。
他收敛心神,将试卷仔细叠好,等待收卷的钟声。接下来的,已非笔墨所能及,而是势力、运气与命运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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