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漫长而又煎熬。
时间,在单调的颠簸和无尽的荒野中,被拉伸得失去了意义。
徐景曜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离开金陵的第几天了。
他只知道,周围的景致,越来越荒凉,空气,也一天比一天寒冷。
他与江宠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段枯燥的旅途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对峙,也没有了刻意的“皇子”架子。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一种在特殊环境下,被迫建立起来的、畸形的共生关系。
徐景曜会把自己那份来之不易的“小灶”。
通常是一碗寡淡的肉汤或是一块烤熟的薯块,分一半给江宠。
江宠起初是拒绝的,但当他看到徐景曜那平静的眼神时,最终还是会默默地接过去。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看守,但他的眼神,在看向徐景曜时,那份刺骨的仇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磨掉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他开始好奇。
好奇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为什么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后,能如此迅速地镇定下来。
他不好奇自己会被如何处置,反而时常会问一些,关于他家乡苏州风土人情的问题。
这日,为了躲避风雨,他们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村落。
村子早已被战火焚毁,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在风雨中无声矗立着。
莫正平等人占据了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祠堂。
而徐景曜,则被安排在了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
江宠照例,给他送来了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麦饼和一囊冷水。
徐景曜没有接,他只是看着屋外那片被烧成焦黑的废墟,轻声问道:
“江宠,”他轻声开口。
江宠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问你一件事。”
“当初,红巾军举事,天下汉人云集响应。从南到北,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
江宠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没想到,这个皇子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与你何干?”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徐景曜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候,天下的汉人,被蒙古人当成最低等的南人,是人不如狗的四等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提着脑袋,跟着郭子兴他们,去造反,去拼命。”
“他们为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荣华富贵。为的,是把蒙古人赶出去,重新拿回我们汉人自己的天下。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用再跪着活。”
江宠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他攥紧了手里的水囊,声音里,带着丝怒火:“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徐景曜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明白你恨朱..父皇,他杀了你的父母,这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换做是我,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报仇。”
“可你们现在,是要北上,去投靠王保保,去投靠蒙古人。”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真的成功了,王保保带着蒙古铁骑,重新打回了中原。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江宠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你以为,他们回来之后,会善待我们汉人吗?”
“不会的。”
“他们只会比以前,更加严酷,更加残暴。
因为我们反抗过,我们把他们从那张龙椅上,给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永远的、最危险的敌人。”
“他们会收走我们所有的兵器,烧掉我们所有的书籍,会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圈养起来。
到时候,我们汉人,就真的连猪狗都不如了。
我们将会变成一群,没有思想,没有尊严,只能任人宰割的奴隶。”
“江宠,你告诉我,”徐景曜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直视着江宠的眼睛,“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若是知道。
他们的儿子,为了报一己之私仇,却要引来一群豺狼,让千千万万的汉人同胞,活得比他们当年还要惨上一百倍、一千倍。
你觉得,他们会安息吗?”
“住口!”
江宠猛地发出一声嘶吼。
他“锵”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步上前,刀锋瞬间就抵在了徐景曜的喉咙上。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杀了你!”他的眼睛,因愤怒而变得通红,握着刀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徐景曜的脖子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属于刀锋的寒意。
但他没有害怕,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江宠的愤怒,恰恰证明,他的这番话,刺中了他内心最矛盾的地方。
徐景曜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道理。”
“我的仇人只有一个,就是朱元璋!”江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谁能帮我杀了他,谁就是我的恩人!我不管他是蒙古人,还是什么人!”
“是吗?”徐景曜淡淡地说道,“那你手中的刀,和我脖子上的血,能洗刷掉你引狼入室的罪孽吗?”
“你……”
江宠被他这句话,噎得是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徐景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出现了除了仇恨之外的另一种情绪。
挣扎。
是啊……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这八个字,他从小就听过无数遍。
他父亲还在世时,也曾抚着他的头,跟他说过,等到把蒙古人赶走了,汉人就能挺起腰杆做人了。
可现在……自己却要亲手,把那些被赶走的豺狼,再请回来?
为了报仇,就要背叛自己父亲当年的理想吗?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在他的心里,疯狂地撕咬着。
最终,他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江宠收回短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看了一眼徐景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然后一言不发地,将那块麦饼和水囊放在地上,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风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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