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远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人架到了火堆上烤。
朱元璋那句“全权负责”、“听你调遣”的话音还在殿内回荡，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太医心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投射来的目光——惊愕、嫉妒、难以置信，以及周礼仁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毒。
“臣……遵旨。”张明远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叩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已然成了这太医院的众矢之的。
朱元璋没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则重新坐回马皇后榻边，紧握着妻子的手，那刚毅的侧脸上，竟流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丈夫的柔和。
张明远随着一众魂不守舍的太医退出坤宁宫。
宫门外，夜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张太医，好手段啊。”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张明远转头，正是面沉如水的周礼仁。其他太医也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围拢过来，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迫。
“周院判言重了，下官只是侥幸，恰有对症之药。”张明远保持着表面的谦恭，内心警铃大作。
“侥幸？”周礼仁嗤笑一声，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一颗来历不明的药丸，就敢用于皇后凤体，张太医，你这‘侥幸’可是拿九族性命在赌！今日皇后凤体稍安，是你运气。若明日病情反复，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股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另一位姓王的太医也阴阳怪气地接口：“张太医如今深得圣心，肩负调治娘娘凤体的重任，想必已有万全之策？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也学习学习，以免‘听你调遣’时，手足无措啊。”
学习？是等着抓他把柄吧！
张明远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试探，也是下马威。他若露怯，或者方案有丝毫漏洞，立刻就会被这群老油子生吞活剥。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现代医学知识与刚刚融合的古代太医记忆飞速碰撞。马皇后的病症，绝非简单风寒，更像是慢性消耗性疾病叠加了急性感染。布洛芬只是治标，必须找到病根，并防止继发感染。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反而带着一种周礼仁等人无法理解的笃定和审视，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太医。
“既然陛下有命，下官也不敢推辞。”张明远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皇后娘娘之疾，乃本虚标实之症。过往用药，或过于温补，助长内热；或过于寒凉，损伤脾胃。以至于邪气留恋，正气日亏。”
他这几句话，结合了现代病理和中医理论，听得周礼仁等人眉头直皱，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切入点。
“因此，后续调治，需分三步。”张明远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继续以此‘布洛芬’控制高热剧痛，稳住凤体，但需严格定时定量，由我亲自掌管，任何人不得插手。”
他首先将最核心的“神药”控制权抓在手里，断绝他人做手脚的可能。
“第二，娘娘脾胃虚弱，汤药难以运化。立即停用所有既往方剂。改为药膳调理。取山药、茯苓、莲子、粳米，文火慢炖成糜，取其甘平养胃之气，先固根本。”
这是最稳妥的支持疗法，挑不出错处。
“第三，”张明远目光锐利地看向周礼仁，“请周院判即刻调阅太医院近三月所有药材入库、取用记录，尤其是用于坤宁宫的药材，核对产地、批次、炮制流程，不得有丝毫差错！我怀疑，或有药材不妥，或炮制失宜，影响了药效，甚至加重了娘娘病情！”
轰！
此言一出，周礼仁脸色骤变！
查账！这小子竟然上来就要查账！太医院的药材采买、炮制，里面的水深得很！多少灰色利益，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岂能让他一个毛头小子来查？！
“张明远！你放肆！”周礼仁勃然大怒，“太医院规制，岂容你质疑？药材入库皆有定例，炮制皆依古法，何来不妥？！”
“哦？”张明远半步不退，语气反而更冷，“既然周院判确信无误，那查一查以证清白，岂不是更好？还是说……周院判怕查出些什么，不好向陛下交代？”
他直接把朱元璋抬了出来，像一把匕首，抵在了周礼仁的咽喉上。
周礼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明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几位心腹太医也是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只会哗众取宠的愣头青。他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一上来就直指要害！这查账一旦开始，拔出萝卜带出泥，后果不堪设想！
“好……好！你要查，便去查！”周礼仁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他知道，硬拦是拦不住了，只能另想办法。
看着周礼仁一行人狼狈离开的背影，张明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掌心全是汗。
这第一回合，算是勉强扛住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周礼仁在太医院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他转身，看向坤宁宫那巍峨的殿门，又抬头望了望紫禁城上方那片被宫灯映照得有些诡异的夜空。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洪武朝堂，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未来的风暴，恐怕会比想象中，更加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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