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憩短暂,钟鸣声声,唤学子重返讲堂。
崇贤馆内,诸生虽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瞟向王曜空出的座位,又扫向苻坚御座一侧空缺的周虓位置,馆内气氛少了朝堂对立的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午后的松缓与期待。
苻坚换了一身便服葛巾,坐于主位,示意讲席上的博士刘祥暂退。
“适才君臣奏对,义理激荡。”
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青衿,声音宽厚温煦。
“此刻宜缓,不妨随意些。朕便不考校那些繁复经传,只在座中择数人,令其诵习得于心之章句,试析其旨,如何?”
天子虽言“随意”,然威仪所及,诸生更屏息凝神,不敢怠慢。
苻坚目光逡巡,首先落向一位后排面生、衣饰简朴的少年:
“卿是河内郡选送的?所习何经最有所得?”
那少年慌忙起身,面色通红,嚅嗫道:
“学……学生,习……习《诗经》,尤……尤喜《豳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句句皆言农时,诚朴近人……”
他背诵了几句,声音虽小,但情态认真,显是熟读此篇。
苻坚颔首,捻须问道:
“《七月》末句‘亟其乘屋’之下,当是何言?所云何意?”
少年稳了稳心神,声量略提:
“下句是‘其始播百谷’。言农夫春日修缮居室完毕,便当立刻进行春播春种,万事莫误农时。此乃重本之训。”
“好!”苻坚脸上露出嘉许笑容。
“能自贴近日用之诗中得稼穑不易、重本爱民之念,善悟!”
旋即示意卢壶:
“赐李生绢三匹,勉其向学明农!”
少年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连叩谢。馆内气氛稍缓。
苻坚含笑的目光又转向那肥胖的身影:
“吕生……吕永业!可曾在学?”
吕绍正低头努力缩小身形,闻声浑身肥肉一颤,慌忙起身,襕衫宽袖带翻案上毛笔也顾不得扶正,拜倒在地,声如蚊蚋:
“学……学生在……”
苻坚见他那噤若寒蝉模样,朗声一笑,戏谑道:
“永业不必惊慌,朕听闻汝父最恶子弟学殖荒废,每每家法甚严。朕且问你,于《礼记》所学,可有几句体悟最深?但言无妨。”
“学……学生……”
吕绍脑门上汗珠滚落,绞尽脑汁回想晨间苏通所讲,结巴道:
“那……那个‘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此……此乃君子之本分……安,安守本分……”
他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脸色由红转白,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苻坚笑意更深,适时点头打断道:
“虽未能精深阐发,然‘安守本分’四字,亦可为立身根基。汝父闻汝能知此,料不会再以家法侍候他那根水火棍了!当勉之!”
言罢挥手:“赐吕生绢二匹!”
吕绍如蒙大赦,叩谢不止,胖脸上汗水混杂着欢喜的潮红。
后排的杨定等人忍俊不禁,又不敢出声。
稍后,苻坚视线落在前排仪容整肃、气度沉静的徐嵩身上:
“卿名徐嵩?扶风徐氏?”
徐嵩离席肃拜,姿态从容:
“禀陛下,学生正是。”
其声清朗,举止合度,全无吕绍慌乱之态。
“观卿气度不凡,所学必有成。且试为诸生析一析《尚书·皋陶谟》中‘在知人,在安民’二句,此乃天子牧民之纲,其微旨何在?”
苻坚所问已涉政道根本,非复寻常章句。
徐嵩略作沉吟,肃容答道:
“‘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此八字互为表里,深关治乱。所谓知人,非仅辨忠奸,更在识其才性,量能授职,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安民非徒薄赋轻徭,更在兴教化以导善,明刑政以惩恶,使之各遂其生,各安其业。知人善任方能为安民奠基,而民安邦宁,则天下英才乐为所用,相辅相成。故大禹叹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圣明如帝舜亦难尽察万物,是以广开言路,协和万邦,此乃‘安民’以求‘知人’之深远道也!”
徐嵩之言落定,满堂寂然。
字字珠玑,直指牧守万民之根本,更将“知人”与“安民”相生相济、互为表里的至理,剖判得澄澈清明。
苻坚眼底的光倏然亮起,随即沉淀为深沉的赞赏。
他望着堂下肃立的身影,那份从容的气度,清晰的条理,比之方才王曜的锋芒锐利,别是一番渊渟岳峙的风华。
“好一个‘知人善任方能为安民奠基,民安邦宁则英才乐为所用’!”
苻坚抚掌赞叹,龙纹常服衣袖微振。
“徐卿此言,切中肯綮,深得皋陶、大禹之心!非胸有韬略,不能有此洞见!”
他目光在王欢、卢壶等诸位博士脸上扫过,满是欣慰,王欢治学有方,太学之中,卧虎藏龙!
王曜立论如剑,辟易千里;徐嵩持论似砥,中正明达。此皆我大秦之璞玉,他日必成器用!心念如此,旋即转首示意卢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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