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二月初的天,被漫天飞絮搅扰得一片混沌。
那从终南山脚涌来的暖风,裹挟着灞桥万千垂柳不甘寂寞的绒絮,纷纷扬扬,填塞了御沟,覆盖了青瓦。
更无孔不入地钻进太学丙字乙号舍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白皑皑一层,扫了又生,生了又扫,如这乱世里不断萌发又不断被碾碎的无名骸骨。
寅正时分,离天亮尚有大半个时辰,学舍庭院的浓重夜色里便有了动静。
一道迅捷如鬼魅的影子,裹在玄色紧身胡服之中,骤然撕裂湿冷的空气。
是杨定!他那柄沉重厚实的直脊木剑,每一次劈、刺、撩、抹,都带起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嘶嘶”如毒蛇吐信。
剑光成匹练,扫过檐下粗大的木柱,劲风激荡,震得糊在窗棂上的韧皮纸簌簌作响。他步伐沉凝,忽地一声低喝:
“嘿!”
手腕急转,剑穗犹如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抽向檐角无声垂落的一缕陈旧蛛网,蛛丝应声而断。
一滴混着夜露的汗水,从他绷紧的额角滑落,“嗒”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迹,转瞬便被地面吞没。
廊下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隐约勾勒出窗内一个虬髯身影的轮廓。
尹纬刚刚从一堆兵书竹简中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困兽般不知疲倦的光芒。
他粗糙的指尖还沾着昨夜留下的墨渍,随意地蹭在自己纠结的胡须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迹。
面前摊开的正是《孙膑兵法》第九卷,他的食指重重按在“利而诱之”四个朱笔小字上,指甲几乎要抠进竹片的纹理,喉间滚动着模糊而沉闷的冷哼,似乎在与千年前的文字做着无声又惨烈的角力。
当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晨曦,艰难地爬上斑驳的窗棂,试图驱散一夜的寒气和那层碍眼的飞絮时,与王曜一床之隔的徐嵩早已端坐案前许久了。
油灯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窗外透进的天光,清冷地洒在他面前铺开的《郑注礼记》上。
案头堆满了书卷和稿纸,一支修长的朱笔在徐嵩手中运转如飞,墨迹鲜红的蝇头小楷如同最忠诚的士兵,密密麻麻地排布在泛黄的古籍卷册上,将每一寸可能的留白——无论是页眉、页脚,还是行与行之间的窄缝——悉数填满。
“礼者,理也。”
“不学礼,无以立。”
其间最醒目的,是他反复书写的“礼之本在仁”五字,每一笔都工整得令人心悸,仿佛要将这五个字刻进每一根竹简的骨髓里。
庭中木剑破空的锐鸣渐歇,终至消失,徐嵩才微侧过头,目光越过窗纸朦胧的阻隔,望向庭院中那个收剑入鞘、正用布巾擦拭汗渍的身影,温声开口,不高不低,穿透窗纸清晰的脆响传入庭中:
“子臣兄,晨食的时辰到了。”
“好!”
杨定微微点了点头,心绪却有些不佳,貌似怀有心事。
徐嵩温和的提醒声像是一句咒语。紧邻丙字乙号舍的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带起一股香风。
吕绍打着长长的、甚至有些夸张的哈欠,一身流光水滑的蜀锦袍衫,揉着惺忪睡眼走了出来,衣襟上分明沾染着浓郁的、甜腻的香粉气息,显然昨夜又在哪处温柔乡里流连。
他手里提着一个多层漆木食盒,沉甸甸地晃悠着,人还未完全踏过门槛,清亮的声音便已带着笑意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炸开:
“元高!子臣!子卿!还有大胡子!都醒了没有?快快快!趁热尝尝!刚出炉的糖霜焦酥胡饼!香得能把地底下的馋虫都勾出来!还有这酪浆,啧啧,白如玉脂!晚了可就没了!”
他吆喝着,大咧咧地走进丙字乙号舍,热烘烘的气息裹着食物的焦香瞬间驱散了书卷的陈腐味道,似乎将庭外那恼人的柳絮也隔开了一瞬。
此刻王曜的床铺早已拾掇整齐。
他早已习惯了在杨定第一声剑啸前起身,在徐嵩点亮灯烛时研墨,在尹纬沉重的呼吸和翻动竹简的沙沙声里默诵昨日课业。
他的晨昏,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精准地划分,一头在太学氤氲的墨香里,另一头则在穿过那条狭窄笔砚巷后,云韶阁幽深楼阁中弥漫的绢帛香与丝竹声中流转。
卯时二刻,他已在太学熏得有些发黄的苇席上正襟危坐,听着王寔博士苍老而缓慢的声音,解读着《春秋》褒贬深藏的微言大义,那套“尊王攘夷”的道理在博士口中反复咀嚼,已淡去昔日孔夫子作《春秋》时字字带血的锋芒。
辰时一到,博士话音方落,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斋舍,迅速将刘祥博士对《左传》精微曲折的批注在素帛上铺开,小心调匀墨汁,屏住呼吸,提笔誊录。
刘祥的字迹瘦硬通神,王曜唯恐遗漏其中一丝一毫的精妙见解,也唯恐写错一笔,那些刀笔吏般严苛的考核目光,总在心头萦绕不去。
纸窗格子透过的光影随着日头移动,影子从书案这头爬到那头时,便是他该前往云韶阁的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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