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艰难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后半夜,寒意最重之时。王曜的情况果然如同帕沙所预料,陡然变得凶险起来。
一丝微弱但持续的低烧终于还是升腾起来,如同潜行的毒蛇。
他苍白的两颊泛起不祥的潮红,嘴唇的干裂并未因之前的滴水润湿而有太大缓解,反而更添了几分枯槁。
汗珠,先是细密的、冰冷的,如同从冰冷石头里渗出的水珠,沾湿了他鬓角和颈侧的头发。
紧接着,体温如同失控的火炉,闷热的气息从厚重的羊皮褥子里蒸腾出来,将他的皮肤炙烤得滚烫。
更为糟糕的是,他在深度昏迷中开始陷入不安的呓语。
声音时而模糊不清,如同喉中滚动着石块,只发出嘶哑的呼噜声;时而又猛地拔高,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
“鞭子……快躲开……阿婆……孩子……”手臂会无意识地挥动一下,仿佛要挡住什么可怕的重击;“……朱门……白骨……天王……民力……何以至此啊!”
几声断断续续的悲鸣,夹杂着痛苦的哽咽和无尽的悲愤质问,最终又沉入模糊的、意义不明的低喃之中。
每一次身体的剧烈挣扎和呓语的爆发,都让守在一旁的帕沙和阿伊莎心头紧紧揪起。
帕沙经验丰富,知道这是体内寒热交战、病邪深入,还有他不知道的白日里那番惨烈景象在少年心中烙下的深刻印记,共同引发的风疾之兆。情况远比冻僵复温要复杂棘手得多。
帕沙迅速将后厨所有能用于降温的东西都寻来。阿伊莎听从父亲的吩咐,一遍遍更换着浸泡在冰冷井水中的布巾,轮流敷在王曜滚烫的额头和同样灼热的手腕内侧。
每一次更换,冰冷刺骨的井水都让她冻得直抽冷气,指尖瞬间失去知觉。
“烧得太猛了……”
帕沙看着那副被自己视若性命的银质嵌宝小酒壶,里面装着给贵人准备的珍贵蒲桃(葡萄)甘露。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拧开壶盖,倒出一点点淡金色的醇厚液体在小杯里。
这不是为了奢靡享受,而是西域胡商口耳相传的一个秘方:对于高热神昏者,若辅以甘露清凉之气,或能稍稍压抑那焚身的内火。
阿伊莎在父亲凝重的注视下,用小指沾取那几滴价值不菲的甘露,极其小心地涂抹在王曜干裂焦渴的唇缝处。
那丝甘甜凉润的气息似乎短暂触醒了昏沉中的少年,他的舌尖无意识地微微舔舐了一下,呓语的声音竟也低弱下去少许。
但这只是短暂的缓解。半个时辰后,高烧如同蓄势的反扑,再次袭来,且来势更为猛烈。
王曜身体蜷缩,时而如同离水的鱼般张口艰难喘息,时而又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响声。
帕沙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果断地翻出药匣底层的一个不起眼的牛皮小包。
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堆黑褐色、散发着奇特微苦气味的干粉。这是采自葱岭绝壁的寒石莲花粉,最是清热镇惊,药性却极为霸道猛烈,非危急关头不得轻用。
他取用了极少的量,以温水调和,然后用力掰开少年紧咬的牙关。阿伊莎配合默契,用一只小小的角质勺,将那苦涩的药液强行灌入王曜口中。
苦涩药汁入喉,王曜的身体猛地一挺,剧烈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阿伊莎急忙拍打他的背心。
片刻挣扎后,或许是药力初显,或许是耗尽了力气,他喘息稍平,再次陷入昏沉,只是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丁点,汗出得不再那般凶猛。
就这样,父女二人彻夜无眠,轮流看护。
换冷巾、试体温、润唇、强灌汤药(喂的仍是温补的赤参羊汤,混了些许姜汁)、警惕着他可能再次剧烈挣扎坠下木案。
阿伊莎眸中的光彩在焦灼中渐转暗沉,却始终轻咬着唇,不言不语地执行着父亲的每一个指令。
帕沙则像一座沉默的山岩守在一边,唯有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少年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直到窗外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开始渗入一丝极淡、极其模糊的灰白,长夜将尽。
黎明时分,寒风裹挟着霜气,敲打着窗棂。屋内炉火已添了几次新柴,维持着勉强驱散寒气的暖意。
帕沙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木案上的少年。
那场要命的高烧竟真的退了下去!虽然体温仍比常人高些,但额角手心的滚烫已转为一种温热,脸上病态的潮红消失了,恢复了苍白,却不再是死气的灰败。
紊乱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紧蹙的眉头也似乎舒展开了少许,不再有令人揪心的呓语。
汗水浸润了他的里衣,但这汗不再冰冷粘腻,反而带着一丝病后初瘥的微潮。
“熬……熬过来了!”
阿伊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
她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几乎要站立不稳,赶忙扶住木案边缘。
帕沙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膛里积压的浊气和一整夜的紧张忧虑全部吐尽。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第一次带着一种纯粹的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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