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帕沙的酒肆。
帕沙,一个年约四旬的龟兹人。岁月已在他略显富态的脸上刻下细密的纹路,但那深邃的眼窝里,依旧沉淀着经年累月行走商路磨练出的精明与一种看透世事的沉静。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口大锅中舀出滚烫的马奶酒浆,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某种异域香料的味道弥漫在温暖却也略显狭窄的堂屋中。
“阿伊莎,把新烤的胡饼盖上些。”帕沙操着一口带着明显西域腔调的长安官话,声音沉稳厚重。他抬眼看向酒肆靠里的角落。
被唤作阿伊莎的女子应了一声,轻快地从一张矮凳上站起。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窈窕高挑,一身火红色带暗纹的窄袖胡服在这沉闷的冬夜显得格外醒目。
蜜色的肌肤光洁紧致,浓密的黑发编成几股俏皮的辫子,用彩绳缠绕,末端缀着几粒小巧的琉璃珠子。
最夺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翘,流转间自带一股难驯的野性与泼辣的光彩。
她手脚麻利地将一块厚实的葛布盖在烤架上的一排金灿灿的胡饼上,防止热气散失过快。
“阿达(父亲),今晚可真够冷清,连个喝杯暖酒驱寒的客人都没有。”
阿伊莎撇了撇饱满的唇,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慵懒的抱怨。
“除了刮骨头的风,就是后舍那些烦人的老鼠动静。这长安的鬼天气!”
帕沙擦拭着粗陶酒碗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低声呵斥:
“小点声!当心被不该听的人听去!老鼠叫总比刀兵之声要好得多。”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后堂那道紧闭的门,门后是狭窄的储藏间,里面堆叠着几口沉重的大木箱。
那是他全家从龟兹仓皇逃出的全部倚仗,也是他后半生的根基。龟兹两年前那场猝不及防的血色内乱、王室火并的景象,如同梦魇,至今仍能让他午夜惊醒,冷汗涔涔。
“记住,我们是来做生意,讨生活的。莫谈王事,莫惹是非。”
阿伊莎吐了吐舌尖,做了个鬼脸,显然并不太将父亲的严肃警告放在心上,但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她走到门边,轻轻将厚重挡风的毡门帘掀起一小角,瞬间灌入的冷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探出头,目光扫过黑沉沉的门外和空寂的街道,嘟囔道:
“天这么黑,又冷,连只野狗都不见出来……”
话音未落,她小巧圆润的鼻翼忽然细微地翕动了几下,那双总是闪着狡黠光彩的眼睛骤然睁大,锐利地投向昏暗门廊下台阶旁,那片几乎被屋檐和门柱阴影完全覆盖的地面。
“等等……那是什么?”
她低呼一声,全身绷紧。
帕沙也立刻警觉起来,放下手中的碗,无声地踱到女儿身旁,高大的身躯将她半挡在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昏黄摇曳的风灯微光勉强勾勒出墙角一堆不规则的黑影,似乎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在那团黑影旁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样东西。
父女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长安郊外,乱世边角,三教九流混杂,深更半夜莫名出现的东西,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
帕沙深吸一口气,多年的谨慎让他没有贸然出去。他对阿伊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仔细倾听了一阵。
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再无其他可疑声响。
那团黑影也纹丝不动。他这才示意阿伊莎退后,自己悄无声息地从门边墙上摘下挂着的挑门闩用的粗长桑木棍,右手握住腰间那柄时刻不离身的、镶着牛骨的锋利短匕首,那是龟兹男人护家的本能。
他轻轻拨开门栓,将厚重的木门小心地拉开仅容一人进出的缝隙,刺骨的寒风打着旋涌进来。
帕沙闪身出去,高大的身躯如警惕的沙狐般微微弓起,紧贴着墙壁,手中木棍平举向前。
借着微弱而晃动不止的灯光,他终于看清了。
一个少年!身着半旧青衫,身形单薄,瘫软地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旁,脸庞朝下埋在地面,散落的发髻垂落盖住了半边脸,无法看清具体样貌。旁边是一个裂开的简陋书箧,竹篾断裂,散落出几卷竹简和麻布包裹的书册。
最触目的,是一张半卷的丝绢文书摊开在地,一角沾了泥渍,但借着灯光,却能看到上面一个鲜红欲滴的巨大朱砂印记!
帕沙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为一个能在长安立足的外邦商人,他对于各种文书标识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那朱色印文规整有力,字体庄严肃穆,绝非民间所用!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年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呻吟,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了一下,暴露在外的细瘦手腕和冻得乌青的手指,昭示着他此刻状况的凶险。
“是人!还活着!”
阿伊莎在父亲身后急声道,声音压低却清晰。
危险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动与一丝本能的怜悯。帕沙回头快速对阿伊莎命令道:
“是活人!快!门板!”
阿伊莎反应极快,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冲向店内角落一张临时用来堆放货物的厚实门板。帕沙迅速蹲下身,谨慎地用手指试探少年的鼻息和颈侧脉搏。指尖传来的气息微弱,冰凉触不到脉搏的位置,让他心头一沉。
“是个读书人!快不行了!”帕沙迅速做出判断。
他不再犹豫,将手中武器丢开,用尽全力将这个昏死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尽量不造成二次伤害。
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苍白如纸,眼睑紧闭,原本清朗的五官此刻笼罩着一层冻僵的痛苦和灰败的死气,嘴唇干裂发紫。脸颊上有擦伤渗出的血丝混着泥土冻成了硬痂。
此时阿伊莎已气喘吁吁地拖着沉重的门板赶到。父女俩再顾不上许多,合力将这气息奄奄的少年连同他散落的书箧、文书、竹简,小心翼翼地移到门板上。
“轻点!抬进来!”
帕沙沉声指挥,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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