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 相对朴实,却是连接中原腹地的主门,门楼虽无南北二门华丽,却透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沉稳。
城墙四周,深达两丈(约6米)的护城壕沟如同巨蟒盘绕,四座巨大的吊桥如同卧波长龙。三十六座坚固的了望楼与巡逻铺,如同警惕的卫士,星罗棋布于城头。在北城墙西端,更独筑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望楼,专司了望敌情,烽烟一起,顷刻可传百里。
桑吉与阿娜尔牵着马,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南城门的瓮城。头顶是“夜雨打瓦”的奇异轻响,脚下是“分水剑”镇守的基石。他们拐入那条短街,最终从东门进入凉州城。
城内景象,与城外森严的军事壁垒形成鲜明对比。宽阔的主街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粮行、布庄、铁器铺、皮毛店、西域香料行、中原瓷器店……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操着不同口音的商贾高声吆喝,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满载货物的驼队、骡马穿行其间,驼铃声、马蹄声、车轱辘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市井交响。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香、熟羊肉的浓香、西域香料的异香,还有新垦泥土的清新气息——这正是朝廷大力推行的屯田之策结出的硕果。凉州卫的军户与招募的流民,在城外广袤的土地上辛勤耕作,让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行走在这片喧嚣之中,桑吉的心中却翻涌着更为深沉的历史波涛。凉州,对他而言,绝非仅仅是眼前这座雄壮的“凤凰城”。它的名字,与一个早已湮灭于战火、却深深烙印在他教派历史与灵魂深处的圣地紧紧相连——白塔寺!
就在这片土地上,一场决定了雪域高原命运、避免了尸山血海的“凉州会盟”在此上演!蒙古汗国皇子、威震西域的西凉王阔端,与藏传佛教萨迦派领袖、智慧如海的萨迦班智达,在凉州白塔寺内相对而坐。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智慧的碰撞与对和平的渴望。最终,《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从这座寺庙传向雪域高原,宣告了西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的历史时刻!蒙藏两族由此化干戈为玉帛,开启了和睦相处的篇章。白塔寺,是和平的象征,是智慧的灯塔,更是桑吉所属教派历史上无上荣光的见证!它曾香火鼎盛,梵呗悠扬,金顶在祁连山雪峰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这份深埋心底的向往与孺慕,如同地底的暗流,在踏入凉州城的瞬间便汹涌澎湃。尽管身负秘密,肩负重任,桑吉依旧无法抑制那朝圣般的冲动。
“阿娜尔,”桑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目光投向城北的方向,“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阿娜尔瞬间读懂了他眼中的光芒。这一路行来,桑吉极少主动提出要求,更从未流露过如此热切的期盼。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陪你。”
两人并未在繁华的市集多做停留,也未去探寻那“千里眼”的神奇。他们穿街过巷,避开热闹的主街,向着记忆中白塔寺所在的城北方向走去。越往北,街巷越显冷清,房屋也越发低矮破旧,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土气息。
终于,在靠近北城墙的一片荒僻之地,桑吉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脸上的期盼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寂的苍白与难以置信的悲凉。
眼前,哪有什么梵宫宝刹,金顶白塔?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荒草蔓生的土地上。焦黑的梁柱横七竖八地倒伏,依稀能辨认出曾经宏伟的殿宇轮廓。巨大的石础孤零零地散落着,上面空空如也,仿佛在无声控诉着暴力的摧毁。地基的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流血的伤口。瓦砾堆中,偶尔能看到半截烧焦的佛像手臂,或是一角褪色的壁画残片,其上斑驳的色彩与模糊的线条,是昔日辉煌唯一的、凄凉的注脚。几株枯死的古树,枝桠扭曲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绝望的祈祷者。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唯有几丛顽强的骆驼刺和灰绿色的芨芨草,在废墟的缝隙间挣扎着生长,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门洞和倾颓的墙壁,发出如同亡魂悲泣般的声响。几只乌鸦落在最高的残壁上,发出嘶哑的鸣叫,旋即扑棱棱飞走,留下更深的寂寥。这就是白塔寺?这就是见证过智慧之光、缔造过和平伟业、承载着教派无上荣光的圣地?这就是他心中隐秘的灯塔?
桑吉呆呆地站在废墟前,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孺慕,所有的历史荣光感,在这一片死寂的废墟面前,被撕扯得粉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祁连山巅的万年寒冰,瞬间将他淹没。
阿娜尔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看着桑吉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如同星辰陨落般的巨大空洞与痛苦,心也跟着揪痛起来。她轻轻握住桑吉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却感觉那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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