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那铁灰色的巨影终于沉入身后地平线,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甲。冯震所赠的令箭,贴身放在桑吉怀中,冰凉而坚实,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无声地推开了一路可能的荆棘。天地骤然开阔,绷紧的弦,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戈壁并非一成不变的死寂。风依旧吹,却不再是玉门关外那种裹挟着刀锋的狂怒,而是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拂过连绵起伏的沙丘,在沙面上犁出细密流畅的波纹,如同凝固的金色海浪。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澄澈蔚蓝,极高,极远,几缕薄纱似的云絮被风拉扯得极淡,几乎要融化在这无垠的蓝色画布之中。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给每一粒沙砾都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芒,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洁净、带着微尘气息的暖意。
驿道蜿蜒东去,像一条被岁月磨亮的灰黄色缎带,镶嵌在这片浩瀚的金色绒毯上。道旁开始顽强地出现生命的迹象。一簇簇低矮的骆驼刺,灰绿色的叶片小而坚韧,枝干虬曲,倔强地抓牢脚下的沙土。更有大片大片灰绿色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曳出温柔的弧线,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沉睡中均匀的呼吸。偶尔可见几株孤独的红柳,枝干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霜的暗红,细碎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灰色的光泽,它们的身影被斜阳拉得极长,投在沙地上,如同沉默的守望者。
桑吉牵着枣红马,沉重的药筐在马侧微微摇晃,散发出混合着甘草清甜和柴胡微苦的独特气息。阿娜尔骑着灰骟马,与他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步半的距离,不远,亦不近。药箱在她身侧轻晃。风撩起她额前几缕未完全束好的碎发,拂过她刻意抹得黯淡的脸颊。她没有再刻意低着头,目光好奇而柔和地投向远方。
“看,”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像被风滤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指向天际,“像不像堆在天边的雪?”
桑吉循声望去。只见西方地平线之上,祁连山脉连绵的雪峰在澄澈的蓝天下闪耀着圣洁而冰冷的光辉。那白色纯净得近乎虚幻,与近处滚烫的金色沙海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巨大的山体沉默地横亘,山腰以下是沉郁的黛色,越往上,积雪越厚,直至峰顶,被阳光照耀得如同镶嵌在天幕边缘的钻石。
“是祁连。”桑吉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目光却在那片亘古的洁白上流连,“雪山之水,滋养了河西走廊的绿洲,也……曾是我教先辈们苦修证悟之地。” 提到“教”,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随即隐没。他转回头,看着阿娜尔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问道:“你……从未见过雪山?”
阿娜尔摇摇头,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那片遥不可及的洁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敦煌只有鸣沙山,沙子是暖的,烫脚的。这雪山,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干净,又凉快。”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自嘲,“也像父亲的胡子茬,硬硬的,冷冷的,可心里知道,那是……靠山。”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孩子气的比喻,让桑吉微微一怔。他看着阿娜尔眼中那纯粹的向往和一丝对父亲的孺慕,心头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仿佛被这戈壁午后的暖阳,悄然融化了一丝。他移开目光,望向道旁一片在风中起伏的芨芨草海,声音放得更缓:“沙有沙的热烈,山有山的沉静。各有其美,也各有其用。如同草药,甘草温润,大黄峻猛,对症施治,皆是功德。”
这话语,像是对景色的品评,又像是对阿娜尔心绪的回应,更带着一丝行医者特有的哲思。阿娜尔转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桑吉沉静的侧脸上。他眉宇间沉积的风霜似乎被这开阔的天地和温暖的阳光熨平了些许,虽然眼底深处那沉重的背负依旧清晰可见,但此刻,在那片金色的背景中,他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了下来,显露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近乎儒雅的沉凝气质。阳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阿娜尔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地、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慌忙垂下眼帘,掩饰着瞬间的慌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缰绳,声音低得如同自语:“甘草……是甜的。闻着这药香,倒觉得这风沙也没那么苦了。”
桑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投向远方起伏的沙丘,那里,一座废弃的烽燧残骸孤独地矗立着,土黄色的墙体在阳光下诉说着沧桑。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苦是药性,亦是世味。能觉其香,便是心未蒙尘。” 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微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涟漪转瞬即逝,“你这般年纪,本该……多尝些甜。”
那“本该”二字,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本该?本该在敦煌沙陀客栈的烟火气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守着父亲,等待一个或许平凡却安稳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顶着“陈柳氏”的假名,风餐露宿,前途未卜,陪着他背负着残破的金佛,走向未知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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