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原卷……取来了。”
总管太监那公鸭般尖利的声音，此刻在死寂的承恩殿内，仿佛成了催命的钟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音，一字一顿，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耳膜上。
大殿两侧的百鸟朝凤烛台静静燃烧，烛火映照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反射着森然的光。空气中，苏凌月伤口溢出的血腥气，混杂着殿内经年不散的龙涎香，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息。
那个用明黄封条封死的档案盒，与那本沾满了苏凌月鲜血的诗集，被一左一右地呈放在了御案之下的台阶上。
一个代表着国之大典，神圣不可侵犯。
一个代表着血海深仇，来历不明。
皇帝的目光从那小小的档案盒移到那本狼藉的诗集，再从诗集移到苏凌月那张惨白如鬼、却偏偏燃着一簇烈火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在龙椅的麒麟扶手上缓缓摩挲，那细微的“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被放大了无数倍，压得殿内众人喘不过气来。
林玉风早已面无人色，他看着那两样东西，仿佛看到了黑白无常递来的催命符，整个人瘫软在地，抖如筛糠，连一丝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就在皇帝即将开口，下达那决定命运的指令的瞬间，一个凄厉的、近乎崩溃的哭嚎声猛地响起。
是礼部侍郎周严！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连官帽都歪了，朝着御案的方向重重叩首。他真的老了，额头砸在地砖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闷响，那声音听得人牙酸。
“陛下！”他老泪纵横，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恐慌与绝望，“万万不可啊！此乃国之大典，贡院原卷何等机密，岂可……岂可当众与一本不知来路的野史诗集对质？”
“这是对科举的侮辱！是对天下士子的侮辱啊！陛下！”
他一边哭嚎，一边拼命地磕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阻止皇帝接下来的动作。他不是在劝谏，他是在乞求。
“老臣……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林玉风绝无问题！请陛下三思，莫要……莫要因为这疯妇的几句胡言乱语，就……就动摇了国本啊！”
“人头担保？”
一个微弱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女声，从血泊中幽幽传来。
周严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包括龙椅上的皇帝——都循声望去。
只见苏凌月依旧趴在地上，她甚至没有力气抬头，只是微微侧过了脸。那张本该绝美的容颜此刻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狼狈不堪，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正隔着朦胧的血雾，冷冷地“看”着周严的方向。
“周大人……”她咳出了一口血沫，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你……抖什么？”
周严的身体猛地一僵，那高高抬起的额头就那么停在了半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你既以人头担保……”苏凌月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又为何……怕陛下去看一看真相？”
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骨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却让她的神志越发清明，恨意越发锋锐。
“还是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那嘶哑的音调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刺向周严的软肋。
“你担保的，根本不是林玉风的清白。而是你自己的……”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四个字。
“其、心、可、诛？”
“你——！”周严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地刺中了心脏，他指着苏凌月，一口气没上来，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三皇子赵弈见势不妙，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他必须把水搅浑，把火引开！
“父皇！您都看到了！此女分明是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她这哪里是在伸冤？她分明是在攀咬！她是在用我大夏的国本，来为她苏家的谋逆之罪陪葬！”
他转向那些早已噤若寒蝉的新科进士，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诸位！你们都是寒窗苦读十载才走到今日！难道你们就能容忍，一个谋逆的罪人，用一本不知真假的破书，来玷污你们的清白，来侮辱这场神圣的科考吗？”
“学生……学生不服！”
“请陛下降罪妖女，还我等一个公道！”
在赵弈的煽动下，那几个林玉风的同党立刻高声附和起来。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从龙椅之上传来。
不是针对苏凌月，而是针对赵弈，针对周严，针对所有试图阻止他的臣子。
皇帝猛地站起身。
他那双充斥着猜忌与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跪在最前面的周严。
苏凌月那句“其心可诛”，像一根毒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中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地方——皇权。
是啊。
从这个女人出现开始，赵弈、周严、林玉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各种理由——“皇家颜面”、“国本动摇”、“妖言惑众”——来阻止他去看那两份“证据”。
他们越是阻止，就越证明……这里面有鬼！
他们不是在维护科举，他们是在维护自己！是在……挑战他这个天子的权威！
“朕的天下，”皇帝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股属于帝王的威压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还轮不到你们来替朕做主！”
他指着那两样东西，对总管太监下达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打开！”
周严闻言，发出一声绝望的闷哼，整个人彻底瘫了下去。赵弈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
“是。”总管太监颤抖着应了一声。
在满殿死寂的、几乎能听到心跳的目光中，总管太监哆嗦着手，先是拿起了那本血污的《柳七诗集》，缓缓翻开。
随即，他走到了那个明黄色的档案盒前，在万众瞩目之下，撕开了那道神圣不可侵犯的封条。
“咔哒”一声轻响。
盒子，开了。
总管太监从里面，取出了一份薄薄的，却承载着无数人命运的，贡院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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